藝術節(jié)結束后的周一,陳枕揚比平時早到了半小時。
晨光中的校園安靜得出奇,只有保潔阿姨在打掃落葉的沙沙聲。他站在儲物柜前,手指懸在鎖扣上,猶豫了幾秒才打開——里面果然又躺著一張折疊成方塊的紙條和一小包巧克力餅干。
「周一早安!周末畫了三幅素描,全都被老師罵"太感情用事"。PS.今天會下雨,記得帶傘。——L」
陳枕揚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,又迅速抿緊。自從藝術節(jié)那天鹿首紅公開致謝后,校園里關于他們的議論就沒停過。他把紙條塞進書包夾層,那里已經(jīng)積攢了厚厚一疊類似的便簽。
"早啊,枕揚。"
關井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,陳枕揚條件反射般合上儲物柜,動作快得有些可疑。
"你今天來得真早。"關井浩推了推眼鏡,目光在陳枕揚泛紅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秒,又禮貌地移開,"上周的月考成績出來了,你看了嗎?"
陳枕揚搖搖頭:"還沒。"
"年級第二。"關井浩輕聲說,"只比第一名少兩分。"
陳枕揚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書包帶。父親不會滿意這個結果的。上次掉到第三名已經(jīng)被嚴厲警告,這次雖然進步了一名,但距離父親要求的"絕對第一"還有差距。
"你呢?"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。
"第五。"關井浩笑了笑,"章磊進步很大,沖到十五名了。他最近很用功。"
提到章磊時,關井浩的聲音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柔軟。陳枕揚看了他一眼,突然問:"你們...怎么樣了?"
關井浩的眼鏡滑到了鼻尖,他手忙腳亂地推上去:"什么怎么樣?"
"你知道我在問什么。"
關井浩沉默了一會兒,聲音低了下來:"上周五...我送他回家,在他家樓下站了二十分鐘,還是沒敢說出口。"他苦笑一下,"明明平時能說會道,一到關鍵時刻就..."
陳枕揚罕見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:"至少你清楚自己的感受。"
"你呢?"關井浩反問,"那幅畫,還有音樂教室...別告訴我你什么都沒感覺到。"
陳枕揚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。他當然感覺到了——每次鹿首紅靠近時加速的心跳,看到對方笑容時胸口泛起的暖意,還有夜深人靜時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紅色身影。但這些混亂的情緒讓他恐懼,比面對父親的失望還要恐懼。
"我們不一樣。"陳枕揚最終說道,"你是關井浩,而我是...陳枕揚。"學生會部長,年級前三,父親眼中的完美兒子。這些身份像一層層枷鎖,將他牢牢禁錮。
關井浩似乎想說什么,但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。鹿首紅和幾個高一學生走了過來,他今天穿了件明黃色的連帽衫,在灰蒙蒙的走廊里像一束陽光般耀眼??吹疥愓頁P,他的眼睛一亮,加快腳步走來。
陳枕揚卻突然轉身:"我去教室了。"
"枕揚!"關井浩喊他,但陳枕揚已經(jīng)大步走開,背影僵硬得像塊石頭。
一整天,陳枕揚都在刻意避開所有可能與鹿首紅相遇的地方。午休時他躲在學生會辦公室處理文件,放學后直接去了圖書館最偏僻的角落自習。這種躲藏讓他感到荒謬又無奈,但比起面對鹿首紅和那些復雜的情感,這似乎是最安全的選擇。
然而命運似乎總愛開玩笑。周四下午的體育課上,陳枕揚在更衣室換運動服時,鹿首紅突然推門而入。更衣室里只有他們兩人,空氣瞬間變得凝滯。
"終于抓到你了。"鹿首紅靠在門板上,擋住了唯一的出口,"為什么躲著我?"
陳枕揚假裝專注于系鞋帶,不敢抬頭:"我沒有。"
"撒謊。"鹿首紅走近一步,"從藝術節(jié)結束到現(xiàn)在,四天了。你甚至改了午餐時間。"
陳枕揚的心跳加速,他能聞到鹿首紅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氣,混合著運動后的汗水味道,莫名地讓人眩暈。他站起身,試圖繞過對方:"讓開,要上課了。"
鹿首紅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:"是因為那幅畫嗎?還是我在音樂教室...如果我越界了,你可以直接告訴我。"他的聲音罕見地失去了往日的輕快,帶著一絲不確定,"但別這樣...突然消失。"
陳枕揚的手腕在對方掌心發(fā)燙,他能感覺到鹿首紅的脈搏,急促而有力。更衣室的門突然被推開,幾個男生說笑著走進來,看到兩人的姿勢,笑聲戛然而止。
"呃...我們一會兒再來。"其中一個男生尷尬地說。
鹿首紅松開手,陳枕揚趁機抓起書包沖出了更衣室。他沒有去操場,而是躲進了空無一人的美術教室,靠在墻上大口喘氣,仿佛剛跑完一千米。
為什么?這個問題在他腦海中盤旋。為什么鹿首紅的觸碰讓他如此慌亂?為什么那些便簽被他小心收藏卻不敢回應?為什么明明想靠近卻總是推開?
陳枕揚滑坐在地上,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黑色筆記本——他的日記,從藝術節(jié)那天開始寫的。翻開最新的一頁,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:
「10月15日,陰。他又留了紙條,這次是檸檬糖。我明明說過不喜歡酸的...」
「10月16日,雨。在食堂遠遠看到他,和一群高一學生坐在一起,笑得那么開心。關井浩問我為什么不直接過去,我找不到理由解釋...」
「10月17日,晴。做夢夢到他了。這太荒謬了。父親說得對,我最近太分心...」
筆跡從工整逐漸變得潦草,最后幾行幾乎難以辨認:
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。每次看到他,胸口就像被什么東西揪住一樣。這不對,這不正常...」
陳枕揚猛地合上筆記本,將它塞回書包最深處。窗外的天空陰沉沉的,仿佛在醞釀一場暴雨。他想起鹿首紅今天早上留的紙條——「會下雨,記得帶傘」。當時覺得是多此一舉,現(xiàn)在卻莫名希望自己真的帶了傘。
放學時分,大雨如期而至。陳枕揚站在教學樓門口,看著同學們一個個撐傘離開。關井浩和章磊共撐一把傘,兩人靠得很近,不知關井浩說了什么,章磊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。
"需要搭便傘嗎?"
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陳枕揚轉頭,看到鹿首紅撐著一把藍色格子傘,臉上帶著試探性的微笑。他的黃色連帽衫被雨水打濕了肩膀,變成深橙色。
"不用。"陳枕揚條件反射般拒絕,"我等雨小一點。"
鹿首紅的笑容黯淡了一些:"還在生氣?"
"我沒有生氣。"
"那為什么躲著我?"鹿首紅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,"如果是因為那幅畫...我很抱歉。我不該在全校面前..."
"不是畫的問題。"陳枕揚打斷他,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(xù)。雨水濺濕了他的褲腳,冰涼地貼在皮膚上。
鹿首紅嘆了口氣:"至少讓我送你到公交站。你這樣會感冒的。"
陳枕揚看著鹿首紅被雨水打濕的肩膀和頭發(fā),突然感到一陣內疚。他猶豫了一下,最終邁出一步,站到傘下。傘不算大,兩人不得不緊挨著走,肩膀時不時相碰,每一次接觸都像有電流穿過。
"你最近很忙?"鹿首紅打破沉默。
"嗯。學生會...還有月考。"
"關學長說你這周六要去參加數(shù)學競賽?"
陳枕揚點點頭。鹿首紅怎么會和關井浩聊起這個?他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熟了?
"加油。"鹿首紅輕聲說,"不過就算沒拿獎也沒關系,你已經(jīng)很棒了。"
這句簡單的安慰像一把小錘,輕輕敲碎了陳枕揚心中的某道防線。從小到大,父親說的永遠是"還不夠"、"再努力"、"必須第一"。從未有人對他說"沒拿獎也沒關系"。
公交站牌下,雨勢更大了。鹿首紅把傘往陳枕揚那邊傾斜,自己的半邊身子幾乎全濕了。水珠從他的發(fā)梢滴落,順著脖頸滑入衣領。陳枕揚突然有種沖動,想伸手擦去那些水珠,就像那天擦掉他鎖骨上的顏料一樣。
"車來了。"鹿首紅提醒道。
陳枕揚站在原地沒動:"你呢?"
"我坐下一班。我家是反方向。"鹿首紅笑了笑,"快上去吧。"
陳枕揚猶豫了一下,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一包紙巾塞給鹿首紅:"...擦一擦。"
鹿首紅愣住了,隨即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:"謝謝。"
公交車門緩緩關閉,透過雨水模糊的車窗,陳枕揚看到鹿首紅依然站在原地,手里攥著那包紙巾,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。
回到家,陳枕揚發(fā)現(xiàn)父親難得地在家吃晚飯。餐桌上,父親詢問了競賽準備情況,又提到聽說藝術節(jié)很成功。
"但這些都是次要的。"父親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陳枕揚碗里,"下個月的期中考試,必須拿回第一。"
陳枕揚低頭扒飯:"嗯。"
"對了,"父親突然說,"那個在藝術節(jié)上感謝你的學生,叫什么名字?"
筷子差點從陳枕揚手中滑落:"...鹿首紅。高一的藝術特長生。"
"藝術生啊。"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,"少跟這種學生來往,影響學習。"
陳枕揚的胃部一陣絞痛,他機械地點頭,食不知味地咽下飯菜?;氐椒块g,他從書包里掏出那本黑色筆記本,在新的一頁上寫道:
「今天他送我上公交,全身都淋濕了。我把紙巾給了他,他笑得很開心。父親讓我少跟他來往...我不知道該怎么辦。我只知道,看到他笑的時候,我的心跳會變得很奇怪...」
寫完后,陳枕揚將筆記本鎖進抽屜,拿出競賽題集開始刷題。但那些數(shù)字和符號全變成了模糊的色塊,而每一個色塊里,都有一雙帶笑的眼睛在看著他。
第二天清晨,陳枕揚的儲物柜里照例躺著一張紙條和一塊包裝精美的抹茶巧克力:
「聽說競賽前吃甜食能提高狀態(tài)~加油!不過別太緊張,你已經(jīng)很厲害了?!狶」
陳枕揚將紙條小心地折好,放入書包夾層。轉身時,他看到關井浩和章磊站在走廊拐角,兩人共看一本習題集,關井浩的手自然地搭在章磊肩上,而章磊的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。
鹿首紅說得對——沒拿獎也沒關系。這個念頭突然闖入陳枕揚的腦海。也許,有些事情比成績和排名更重要。也許,他應該允許自己...稍微不那么完美一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