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像被揉碎的云絮,輕輕覆在黛色山巒間。
遠處的竹林率先刺破薄紗,露出墨綠的輪廓,竹葉上懸著的露珠折射出細碎光芒,恍若綴滿星辰。
一聲聲哀怨打破了清晨的靜謐。
“婆婆,您瞧瞧您家奚言,把我那蘆花雞折騰成什么模樣了!如今它天天望著自己光禿禿的尾羽發(fā)呆,連蛋都不下了!”
劉嬸邊說邊夸張的作勢抹著眼淚,一邊向婆婆抱怨。
婆婆是村子里有名的藥醫(yī),村里人得了病或大或小都去找她看看。
村口老槐樹的影子斜斜爬上青磚墻時,婆婆的木門檻總要被踩得咯吱響。
瓷碗碰藥罐的叮當聲混著草藥香飄出門扉,總有人握著銅幣,掀開褪色的藍布門簾:"婆婆,我家娃又咳嗽了。"
她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最是神奇。
初春掐來的野薄荷還沾著晨露,伏天曬透的艾草捆成小把,墻角陶罐里泡著深秋采的野山楂。
誰家孩子積食哭鬧,她從藤編藥箱摸出半塊陳皮,在粗陶碗里搗成碎末;誰家風濕犯了,她就燒起銅爐熬雷公藤,白煙里摻著苦香,直往人骨頭縫里鉆。
藥香里藏著村子的四季。
春挖薺菜治上火,夏摘荷葉解暑氣,秋收紫蘇防風寒。
婆婆總說:"藥在山里,人在心里。"
她的藥錢收得隨性,碰上窮苦人家,連半文錢都不肯要,只讓下次進山捎把野菊花。
因此,婆婆在村子里德高望重,大家都很敬重她。
婆婆眼角的皺紋里都盛著暖意,笑起來時,眼角細密的紋路便像春風拂過的湖面,漾開層層溫柔的漣漪。
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溝壑,反倒成了慈愛的注腳——每一道皺紋都藏著安撫病人的細語,每一抹褶皺都浸著望聞問切時的專注。
然而,每每提到我,婆婆總是扶著頭,無可奈何的笑著。
“小劉啊,你的情況我知道了,我回去肯定好好教育他?!?/p>
面對劉嬸的抱怨,婆婆只能笑著回應著。
實際上,她心里對我那無拘無束的頑皮性子也是束手無策,卻始終帶著幾分寵溺與寬容。
此時,某個罪魁禍首早已被嘈雜的聲響驚醒。他悄悄趴在窗前,只露出半個腦袋,心虛地望著婆婆和劉嬸,眼神中滿是忐忑與不安。
目送劉嬸離開,洛奚言才松了口氣。
“奚言,出來了吧。”
婆婆聲音在窗外傳來。
洛奚言心中一驚,低垂著頭,指尖悄然拽緊了衣角,從屋內緩步走了出來,仿佛每一步都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忐忑與不安。
“婆婆早上好??!”
望著婆婆那滿臉嚴肅的神情,奚言卻掛著嬉皮笑臉,語氣輕快地說著。
望著他這副模樣,婆婆那刻意維持的嚴肅表情終于崩解,再也掩不住內心的笑意,笑容悄然爬上了她的臉龐。
“怎么又開始調皮了?不是才保證過沒多久嗎?還有,你竟然又逃學了?”
那聲音中透著幾分無奈與責備,仿佛帶著一種對過往承諾被輕易打破的深深嘆息。
“嘿嘿!”
意識到自己又犯錯了洛奚言只能嘿嘿一笑,想要掩蓋錯誤。
“先生說讓你在家里反思幾天再回去,剛好你去學習醫(yī)藥?!?/p>
“別啊,婆婆。”
洛奚言央求道。
然而對上婆婆那不容置疑的目光,洛奚言只好乖乖就范。
此時,房間內的奚言,蜷坐在斑駁的木桌前,發(fā)髻隨意挽起,幾縷碎發(fā)垂落額前,專注的目光緊盯著攤開在案上的醫(yī)藥古書。
泛黃的書頁微微卷起,墨跡因歲月沉淀而愈發(fā)深沉,記載著無數(shù)先輩積累的醫(yī)藥智慧,指腹撫過泛黃的書頁時,能清晰感受到紙張歷經歲月摩挲的粗糙紋理。
案頭擺著半盞冷透的苦茶,茶面漂浮的茶葉早已沉沉墜底。
奚言手中握著一支毛筆,不時在空白處批注,時而瞇起眼睛湊近,辨認古書上模糊的字跡;時而突然抬頭,盯著墻上懸掛的藥材標本陷入沉思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磨損的刻痕。
他時而皺眉,緊盯著晦澀難懂的醫(yī)理描述,咬著下唇冥思苦想;時而展眉,眼中閃過欣喜,似是悟透了某個難題,立刻揮毫疾書,將感悟記錄下來。
山間溪水潺潺流淌,竹葉在微風中簌簌作響,為這靜謐的讀書時光增添了幾分自然的韻律,隨著太陽漸漸升高,山間中的景色愈發(fā)清晰明麗。
而奚言沉浸在醫(yī)藥古籍的世界里,在知識的海洋中不斷探索,他翻開《黃帝內經》,手指輕輕拂過古拙的字跡,口中默念,陰陽者,天地之道也。
窗外的山風掠過竹林,沙沙作響,卻擾不亂他分毫。每至疑難之處,少年便擰起眉頭,反復研讀批注。遇到晦澀段落,他會放下書卷,對著窗外凝神思索,試圖從自然萬物中找尋答案。
偶爾一陣清風掀動書頁,他才驚覺日頭已高,匆匆用鎮(zhèn)紙壓住翻動的紙張,繼續(xù)沉浸在浩瀚醫(yī)典之中。讀到精彩處,少年會不自覺地輕點頭,再遇困惑之處,便放下筆,托著下巴,在狹小的屋內來回踱步,試圖從字里行間尋找答案。
不知不覺間已到正午。
“奚言吃飯吧,休息一下?!?/p>
只見房門被推開,一位五十出頭的人走了進來,手里端著一盤綠豆糕。
他身著織錦團花馬褂,月白綢衫被圓滾滾的肚皮撐得發(fā)緊,袖口金線繡的貔貅隨著動作微微起伏。眼角的皺紋擠成菊花狀,一雙瞇成縫的眼睛卻透著精明的光。說話時中氣十足,爽朗的笑聲震得茶盞里的水面泛起漣漪。
“錢叔!”
看清來人,顧不上手里端著的綠豆糕,沖上前抱住他的一個胳膊。
錢叔,如其姓,有錢,常年在外做生意,經常帶來有趣的東西給洛奚言,因此二人感情也是深厚。
“錢叔,您怎么來了,婆婆呢?”
“她老人家去采草藥了,讓我中午來給你送飯?!?/p>
“看書多沒意思,看叔從江南那給你帶了什么?!?/p>
“江南嗎?”
說著,從身后拿出一只竹笛,看清后,洛奚言兩眼放光,趕忙放下手中的綠豆糕。
“哇塞,是竹笛!”
說罷,錢叔開始吹奏。
竹笛橫陳唇邊,指尖輕按竹孔,霎時間,清亮的笛音如林間清泉破石而出。
初時婉轉低回,似山雀掠過晨霧,尾音顫若游絲;
忽而節(jié)奏明快,音符跳躍如溪澗濺起的碎玉,帶起一陣歡脫的漣漪。
曲終余韻裊裊,似一縷茶香縈繞屋梁,久久不散,讓人恍然置身于云霧繚繞的竹林深處。
洛奚言邊吃著綠豆糕邊沉浸其中,暢游在音符的海洋。
“錢叔教我!”
洛奚言按耐不住躁動的心情,央求道。
“教你可以,答應我認真讀書,不能再逃課。我有個朋友,會點武藝劍術,哪天有空你也來跟他學學吧。”
聽后,洛奚言想都沒想,急忙點頭。
那個下午,陣陣笛聲在村子里回蕩……
或許是玩累了,趴在桌上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
嘴角微微上揚,許是夢到了什么歡喜事。
暮色將窗欞染成琥珀色,少年伏在案頭的身影被夕陽拉長,與攤開的書卷、歪斜的毛筆一同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剪影。
他的右臉頰貼著泛黃的書頁,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,唇畔溢出的淺淺呼吸,將未干的墨跡熏得微微暈染。淺灰布衫的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半截被硯臺壓出紅痕的小臂。
案頭歪斜的青瓷茶盞里,冷透的茶湯漂浮著幾片蜷縮的茶葉。旁邊半塊咬過的綠豆糕沾著碎屑,被貪吃的螞蟻排著隊搬運。
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,婆婆透著門縫看見正在熟睡的洛奚言,“這個傻孩子,學累了也不能扶案直接睡呀,著涼了怎么辦?!?/p>
婆婆取來一件衣服,輕輕走進房間,看著熟睡的奚言,眼里充滿了疼愛,將衣服緩緩披在奚言的身上,生怕驚擾到他。
或許是婆婆的動作太輕,又或許是太累了,奚言并未察覺異樣,嘴角依舊時不時的掛著笑容。做完一切,婆婆又躡手躡腳的離開。
窗外的月光悄悄爬上他的后背,溫柔地覆上少年微微起伏的脊梁。將這個搏斗整天的身影,釀成一幅靜謐的睡影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