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啟禮捧著線裝《資治通鑒》，鎏金書簽在檀木案幾上投下細(xì)長的影。

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，一片早黃的葉子飄落在硯臺邊，被他用羊毫筆輕輕拂開。

"回來好幾天了，打算做些什么？"老父親的聲音混著沉水香的氤氳，在秋日的書房里緩緩鋪開。

白幼安素白的手指正在紫砂壺柄上流連，聞言頓了頓。翡翠鐲子碰在茶海上，發(fā)出清越的聲響。

沸水沖開凍頂烏龍的剎那，茶香與窗外飄來的桂花香糾纏在一起，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凝成細(xì)小的水珠。

"啃老。"她答得干脆，尾音卻微微上揚，像小時候討要糖果時的腔調(diào)。

白啟禮失笑，羊皮紙書頁在指間沙沙作響。他望著女兒旗袍袖口晃動的纏枝蓮紋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，裹在杏紅錦緞里的嬰孩，睜著明亮清澈的黝黑眸子，攥著他的拇指不放。

"港大最年輕的優(yōu)等生..."老父親的話被推來的燙金信封打斷。他挑眉看著蘇黎世烘焙設(shè)備的訂單，德文專業(yè)術(shù)語在她唇齒間流轉(zhuǎn)，字正腔圓得像是念一首詩。

"爸爸，我在蘇黎世訂了套新式烘焙設(shè)備。"

見老人挑眉，她理直氣壯地挺直腰板："總要給'啃老'找個由頭——以后您下午茶的糕點我包了。"

老父親聞言失笑，羊皮紙書頁在蒼勁的指間頓了頓："幼寧又該說你不上進(jìn)了。"他故意將書翻得嘩啦響，眼角皺紋里卻藏著掩不住的笑意。

"有出息的孩子都會遠(yuǎn)走高飛，就像姐姐。"白幼安將茶湯傾入冰裂紋瓷盞，琥珀色的液體映著她眼底的流光，"我不一樣，沒出息得很，就想著守著家業(yè)混吃等死。"尾音拖得綿長，恍如兒時討要洋娃娃時的撒潑打滾。

白啟禮接過茶盞時觸到女兒微涼的指尖，心底驀地一軟。

這小狐貍崽子哪里是當(dāng)真憊懶？分明是怕他這老頭子寂寞——更怕他老樹開花。

他低頭抿茶，任由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線——夫人走后，也只有這古靈精怪的小女兒，記得他獨愛這三分火候的凍頂烏龍。

白幼安忽然傾身，摘掉父親肩頭一根白發(fā)："明兒陪您去滄浪亭聽評彈？邢老爺子新排了全本《三笑姻緣》。"她指尖一轉(zhuǎn)，那根銀絲便消失在湘妃竹筆筒后。

茶煙裊裊中，老派紳士與摩登小姐隔著紅木案幾相視一笑。

那些沒說出口的擔(dān)憂和牽掛，都化在了這杯溫度剛好的茶里。

案頭相框中的全家福靜靜注視著這一切，照片里的婦人旗袍襟前別著的白玉蘭，與此刻女兒鬢邊的竟是同一款式。

"楚生前日來提親了。"白啟禮語氣平淡得好像在討論茶葉的成色。

青瓷蓋碗磕在托碟上，發(fā)出極輕的"叮"一聲。

白幼安正在分茶的手紋絲未顫："知道，我本來是想和他私奔的。"她眨眨眼，濃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，這張涂著珊瑚色口紅的嘴里總能吐出讓老父親血壓升高的話。

白老大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笑。

這么多年，他早習(xí)慣小女兒這把軟刀子："我提了個條件，讓他入贅，你猜，他答應(yīng)了嗎？"老懷表的鏈條在馬褂口袋外晃出細(xì)微銀光，他故意將"入贅"二字咬得極重。

紫砂壺嘴傾出琥珀色水流，在杯中旋出小小漩渦："他要是沒答應(yīng)，您現(xiàn)在就該砸了書房罵街了。"白幼安將續(xù)了茶的茶盞推到父親面前，指甲上淡粉的蔻丹映著天青釉色，像落在瓷上的櫻花。

"我只答應(yīng)了定親，結(jié)婚還早著呢。"白啟禮摩挲著茶杯上浮雕的松鶴紋，"總得等你姐姐有了歸宿之后。"書案玻璃板下壓著的全家福里，穿學(xué)生裝的少女繃著臉站在最邊上。

"也行，訂婚結(jié)婚收兩份禮。"白幼安無可無不可地點頭，腕間的鐲子碰在案幾上"叮"地輕響。她忽然從留聲機旁抽出一張黑膠唱片，封套上《月圓花好》的金字在夕照里閃閃發(fā)亮。

"你似乎一點也不激動？"老父親瞇起眼睛，看著女兒哼著歌把唱片放上轉(zhuǎn)盤。鋼針落下時飄出甜美的嗓音，蓋住了他幾不可聞的嘆息。

"有什么可激動的？訂婚之后我就搬去他那里住，您還能攔得住？"她狡黠的笑著，像只得逞的小狐貍。

梧桐葉的影子投在她臉上，將明媚的五官分割成光與影的交錯。

"辦結(jié)婚宴就辦結(jié)婚宴！"白老大沒好氣地把書摔在黃花梨案幾上，驚得茶寵金蟾嘴里噴出的水柱都歪了三分，"你別給我搞無媒茍合的事情！"鎮(zhèn)紙下的宣紙被風(fēng)掀起一角，露出"琴瑟在御"的墨跡。

"都訂婚了，怎么能說是無媒茍合呢？"白幼安忽然從身后環(huán)住父親肩膀，發(fā)間茉莉頭油香混著法國香水味飄進(jìn)老父親的鼻尖，"說情不自禁多好聽呀。"她故意把最后一個字咬成上揚的調(diào)子，像小時候討?zhàn)垥r的模樣。

"你這是準(zhǔn)備氣死我？"白啟禮作勢要敲她額頭，手抬到半空卻變成拂去她劉海上的梧桐絮，"小心我把他調(diào)去廣州，讓你見不著。"他袖口的白金袖扣在夕陽下閃過一道光，那是夫人去世前送他的最后一件禮物。

"那可壞了，那樣的話，也許您也見不到您最可愛的小女兒了。"她頓了頓，聲音里都帶著玩笑般的歡快"另外，我看到您書桌上租界巡捕房探長的調(diào)令了。"

"臭丫頭！"白啟禮指著她笑罵，聲音卻和藹得不像話。

白啟禮低頭吹了吹茶，裊裊熱氣氤氳而上，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。

他抿了一口，茶湯溫潤，香氣綿長，這么多年，還是小女兒泡的茶最合他的心意。??

其實，白幼安的茶藝未必真比那些茶道大家出色，只是她深得母親真?zhèn)鳌齻兊哪赣H是舊式書香門第的閨秀，琴棋書畫、插花煮茶，無一不精。

兩個女兒中，白幼寧性子烈，不耐煩這些細(xì)致活，唯有幼安，從小便安靜地坐在母親膝前，學(xué)她執(zhí)壺的手勢、看她溫杯的講究，竟學(xué)了個九成像。??

白幼安垂眸磨墨，纖細(xì)的手指執(zhí)墨錠，在端硯上緩緩畫著圈，腕間的玉鐲隨著動作輕輕晃動，偶爾磕在硯臺上，發(fā)出極輕的脆響。??

"姐姐已經(jīng)收到《新月日報》的實習(xí)通知了。"

白幼安的聲音像一縷輕煙，飄散在檀香氤氳的書房里。

她的手腕懸在端硯上方，羊毫筆尖在墨汁中輕輕打了個轉(zhuǎn)，墨色便在硯臺里暈開一片濃黑，宛如她眼底化不開的情緒。

"您要是真擔(dān)心，"她將蘸好墨的筆遞給父親，指尖在筆桿上微微一頓，"不如親自去看看，何必在背后幫她安排？"

白啟禮放下茶杯的動作很輕，青瓷杯底與紅木案幾相觸時卻仍發(fā)出一聲脆響。

茶湯微漾，映出他沉凝的眉眼，也映出書房天花板上那盞西洋水晶吊燈的倒影。

"就你姐那個暴脾氣，"老人苦笑一聲，眼角皺紋里藏著說不盡的疲憊，"讓她知道我在背后插手，怕是要掀了報館的桌子。"

白幼安垂眸，看著父親接過毛筆時微微顫抖的手指。

和她在母親離世數(shù)年后，面對父親帶回其他女人時選擇平靜的開誠布公的談話不同——那日她穿著素色旗袍，安靜地為那位年輕姑娘斟茶，甚至還體貼地問了對方的口味偏好。

茶香裊裊中，父親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下來。

而白幼寧...

記憶中的雨聲突然傾盆而下。她看見姐姐穿著被雨水浸透的藍(lán)布學(xué)生裝，站在母親靈前摔碎了那只祭白瓷花瓶。

碎瓷飛濺時，父親揚起的巴掌在雨幕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。

第二日清晨，姐姐的房間就只剩下一把剪刀，和散落一地的青絲。

"父親，"白幼安突然開口，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，"您還記得母親最愛的那株木芙蓉嗎？"

白啟禮執(zhí)筆的手微微一顫，一滴墨落在宣紙上。

"昨日開花了。"她繼續(xù)說道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玉鐲——那是母親的嫁妝，"我讓花匠多施了些肥。"

老人沒有答話，只是就著那滴墨跡，在宣紙上緩緩寫下"愛女"二字。最后一筆拖得很長，像一聲未盡的嘆息。

白幼安望著那個字，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死死攥著她的手。

那個永遠(yuǎn)端莊的大家閨秀，連咳血都要用手帕仔細(xì)掩住，卻在最后時刻用盡力氣在她手心劃下三個字：守...住...家...

白幼安垂眸凝視著茶湯中沉浮的葉片，思緒如那舒展的茶葉般層層展開。她比誰都清楚，眼前這偌大的家業(yè)，是父親靠著一件件典當(dāng)又一件件贖回的母親的陪嫁田產(chǎn)，一步步打拼下來的。

她當(dāng)然理解姐姐的決絕，但理解不等于認(rèn)同——母親用嫁妝撐起這個家的脊梁，如今她們姐妹若拱手相讓，豈非辜負(fù)了那些年母親在油燈下?lián)芘惚P的聲聲輕嘆？

她忽然輕笑出聲。

人走茶涼本是世間常態(tài)。

姐姐可以揮袖而去，她卻必須留下——為了母親留下的這盞茶永遠(yuǎn)溫?zé)幔矠槭刈∧赣H在這宅院里留下的最后一點氣息。若真讓外人染指這份家業(yè)，母親在天之靈，怕是連哭都找不到墳頭。

陽光透過雕花窗欞，在她素白的旗袍上投下斑駁的影子。

這才是她既要在港城大學(xué)讀經(jīng)濟，又要牢記母親培養(yǎng)的大家姿態(tài)的原因——左手握著新學(xué)的賬本，右手端著古法的茶筅，才能在這人心不古的世道里，既護(hù)住母親的體面，又守住母親的體己。

這是除了喬楚生之外，另一個支撐她成為擺渡人的原因，畢竟，姐姐的脾性，她實在信不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