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季的冷意尚未全然褪去,春寒料峭,行人本已稀少,又逢上這雨季,萬般景致皆溟濛不已,更是無緣入眸。
青磚綠瓦盛載滿城的煙雨,獨一道古色小巷不如長街冷清。
說來也怪,旁人避雨不及。唯獨小巷的行人別有雅興,未像他人那般腳步匆匆,雙手抱頭往屋里躥。假使無傘,也不急,隨手從塘邊折一把荷葉高高舉在頭頂亦足以擋雨。
少年撐一油紙傘,悠悠步于巷口。
柳三尾的小店恰恰開在巷子的轉角處,他從店里挪出兩盆茉莉擺在外面的矮凳上,并且滑稽地給悶得發(fā)綠的葉子也撐了傘。這花未到開花的季節(jié),一個花苞也沒掛。
行至柳三尾的花鋪時,少年頓住步子,傘沿的雨水照舊如簾,等落了地倒像是被火星子灼了,四處飛濺。
“誒呦!這是哪家的祖宗??!快把紙傘挪開,別把傘邊的水滴到我的花盆里!”柳三尾正折回店里抱其余茉莉,哪知一轉身便見有人撐傘站在門前,想要出門去招呼又顧忌怕跌跤摔了手中的花,只得慌慌張張扯開了嗓子喊。花仍被他牢牢箍在腕間,放也不是,不放也不是,左右為難。且抱住花吧。
他忙不迭地又尖聲叫喚了幾句,油紙傘前沿壓得低,看不清是誰家的小子,甭管是誰家老爺少爺,也都不可擾了他的花啊。花草是柳三尾的命根子,一般人是碰不得摸不得的。
謝映抬高了傘,免得水再次滑進花土,一邊又尋思柳三尾把花都擺出來作甚,平日里對那些花可稀罕得緊。
“謝小爺,是你?。俊奔垈戕D動之際,他垂眸的樣子落到了柳三尾眼中。柳三尾這次看清楚了,猛得一驚,急忙擱置好抱在手中的茉莉,燦燦地笑著迎接道,“進來坐呀,小爺你怎么不直接喊我名呢?”
“嗯?方才沒認出小爺?”謝映稍稍挑眉,將傘旋下來收好倚在一邊。
“怎么可能?我柳三尾好歹學了十年雜技,那些讓人練得叫苦的動作我都能記住,又更何況是小爺你?化成灰我都不會忘記!”柳三尾那嘴一開一合,捏了個他從小說到大的老套話術,只是相較以前這話是越發(fā)毒辣了。
“…化成灰?咒我死么?”
“哪敢嘛敢?小爺可別打趣我了,瞧我這胡言亂語不知道在說些什么?!绷惨慌淖约汉竽X勺,略顯歉意地笑了笑,隨后他搬來一把竹椅,用帕子細細揩了揩,安置好請謝映去坐。
他自己則隨意抓了個矮凳擱在屁股下面,此時柳三尾才得空上下打量一番昔日的玩伴。
謝映依然穿的是那身煙青水紋綢直裰,月白色邊子松松散散捆束著烏發(fā)。眉目清秀,一雙桃花眸明明乎若天間星,燦燦乎似水中月。
“別盯著小爺看啦,小爺?shù)哪右蝗缂韧??!敝x映背靠竹椅,愜意地把手枕在腦后,“倒是你,變了些許?!?/p>
后半截話,謝映刻意拖長了腔調。
“謝小爺去看老爺了嗎?”柳三尾干笑兩聲,不曉得該說什么,胡亂抓個話題繼續(xù)問。
“沒?!敝x映其實不怎么熱衷于討論這件事,日子隔得久了些,一時尋不著話題倒也正常,只是那小子老是閃躲的眼神令他心中生疑。
“你爹最近境況如何?”謝映略微前傾向柳三尾問道,他隱約覺得柳三尾瞞了他什么事,轉而一想,能讓柳三尾掛念的人除了他爹還有誰?
“啊……我爹,就是生了點病…”柳三尾將眼神挪了挪,“不打緊的?!?/p>
“尋醫(yī)師沒?我記得街口有一個極好的大夫,可曾請他來看過???”
“找了的。”柳三尾難得露出一臉無奈,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,“藥錢……不太夠……”
說到此處,他的心情又從谷底倏然躍向高空,左手指向外邊的茉莉,“仔細想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,待我賣了這幾盆花,藥錢便有著落了?!?/p>
“治病怎能耽擱?”謝映一揮手,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,“小爺看那花不錯,出個價,小爺全買了。”
知道柳三尾性子執(zhí)拗,若直接給他藥錢,必然不會受,于是謝映拐了個彎,舊時的情分擺在那兒,謝映敲準了柳三尾斷然不會拒絕他買花。
“謝小爺?”柳三尾怔愣片刻,不可置信地反問,“我那兒可有十來盆,你當真要買?”
“嗯,都買了,臥室正空曠著,給花留了不少位子?!敝x映嘴角漾起一絲弧度,云淡風輕地咬著腔調,“留下以后聞香多好?!?/p>
柳三尾找不到話反駁,只是,誰家臥室養(yǎng)十來盆茉莉?并且只為了聞香。
雨已經停歇了。謝映一手抱兩盆茉莉,一手拎自己的包袱,怕花掉地,一路便走走停停。柳三尾跟在后頭罵罵咧咧,原因無他,怪只怪謝映讓他腦袋上頂一盆,手里抱幾盆,柳三尾生怕頭上的花掉了,不敢停留,整個畫面分外叫人發(fā)笑。
“柳三尾啊,你好歹學了十年的雜技,頂個花不成問題的,前些年你還能頂五個碗從街東走到街西呢?!苯稚系氖烊艘娭@場面也是捧腹大笑,一個勁兒地調侃他。
“去去去,這哪兒能一樣呢?”
柳三尾努嘴回了兩句,隨即又似突然想到什么,提起聲調向謝映問道:“謝小爺你還要去找案子嗎?”
“自然是要去的,”謝映沒回頭,只是光顧著一邊笑一邊往前走,“畢竟小爺我呀,只差108件好事便可飛升上界?!?/p>
“我聽聞……”柳三尾挪快腳步盡量與謝映并排而行,他咂咂嘴,作出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“什么?”
“漁洲近來不太平,妖祟似乎…愈發(fā)活躍了,那邊的案子可謂多不勝數(shù),只是距離這邊遠了些,若小爺你有興趣的話,倒是可以去漁洲瞧瞧。”
這句話可以說是正合時宜,像那跳進湖面的石子,輕輕一躍便恰好落到某人的心坎里。
“柳三尾,你這消息頗為靈通啊。”謝映噙著笑意,眉梢輕挑了一下,微不可察得再度掃了一眼沖他嘿嘿咧嘴笑的柳三尾,“想必這方圓百里沒你不清楚的事情了?!?/p>
約摸半炷香時間,謝府牌匾便大致映入眼簾。時隔兩年,再度踏入舊時的府邸,頗有感慨。
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隙,忽然而已。
院間枝葉初生芽,亭閣野草尚未花。一眼望去,久經風雨的水榭仍直直挺立,淺綠的青苔攀附柱身而行余留濕潤印跡。
謝映站在門檻處,駐足去望,順便組織一番抵御他爹的說辭。當年他不辭而別,指定把他爹氣得不行,嘖,頭疼啊。
他在原地躑躅半晌,斟酌一番話語。
“謝小爺?”柳三尾輕手把茉莉羅成一列,抬頭瞥見謝映還杵在門檻外,不解道,“咋不進去?”
“噓。”他回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“逆子!”謝映剛作完手勢便聽見一道洪亮的吼聲,心中便如跌了塊巨石,一時之間腦海竟也空空一片。
“謝小爺你好自為之吧,我先撤了。”柳三尾嚇得一個激靈,撒腿就跑。
“嘖!”謝映有苦說不出啊,憋了半天只朝他憋出一句,“這坑人玩意!”
這下好了,該他獨自受著。謝映慢騰騰地扭過頭去,努力擠出一個笑,“好久不見哪,爹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