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鎮(zhèn)的雨比城里更急,更冷。
程越站在白石路17號門前,雨水順著他的發(fā)梢滴落,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。老房子比他想象的更破舊——斑駁的白墻,爬滿青苔的瓦片,一扇褪色的藍木門。門前臺階縫隙里鉆出幾株倔強的野草,在雨中搖晃。
他抬手敲門,指節(jié)與濕漉漉的木門相撞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無人應(yīng)答。程越試著推了推,門沒鎖,吱呀一聲開了條縫。
"許沉?"程越的聲音在雨中顯得微弱,"林萱?"
屋內(nèi)一片昏暗,只有壁爐里跳動的火光提供些許光亮。程越邁過門檻,雨水從身上滴落,在地板上形成深色的斑點??諝庵袕浡幬丁⑺晒?jié)油和某種木質(zhì)香氣混合的氣息——許沉的味道。
"誰?"一個沙啞的女聲從里屋傳來。
程越循聲走去,在臥室門口看到了林萱。她比上次見面憔悴了許多,眼睛紅腫,手里攥著一團皺巴巴的紙巾??吹匠淘?,她的表情從驚訝迅速轉(zhuǎn)為憤怒。
"滾出去。"她壓低聲音,像是怕驚擾什么,"你不配來這里。"
程越的目光越過她,落在床上那個形銷骨立的身影上。許沉躺在一堆枕頭中間,瘦得幾乎看不出人形,臉頰凹陷,皮膚呈現(xiàn)出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。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他還活著。
"他...怎么樣了?"程越的聲音哽在喉嚨里。
林萱擋在門前:"快死了。滿意了?"
這句話像鈍器擊中胃部,程越彎下腰,仿佛真的受到了物理打擊。他的視線模糊了,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。
"求你了,"程越低聲說,"讓我見見他。"
林萱剛要拒絕,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床上傳來:"讓他進來吧,林萱。"
那聲音如此輕微,卻像驚雷般在程越耳邊炸響。林萱不情愿地側(cè)身讓開,程越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到床前。
許沉的眼睛半睜著,曾經(jīng)明亮的琥珀色如今蒙著一層灰翳。但他的嘴角微微上揚,露出那個程越最熟悉的、左嘴角先揚起的微笑。
"你來了。"許沉說,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。
程越跪在床邊,小心翼翼地握住許沉的手。那只曾經(jīng)能創(chuàng)造出驚人藝術(shù)品的手,現(xiàn)在只剩皮包骨頭,靜脈清晰可見,像一幅解剖圖。
"對不起,"程越將那只手貼在自己臉頰上,"對不起,對不起,對不起..."
許沉的手指微微動了動,擦過程越臉上的淚水:"別哭。"
林萱在門口冷冷地說:"我去拿藥。"然后重重關(guān)上門。
房間里只剩下壁爐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窗外的雨聲。程越貪婪地看著許沉的臉,試圖將每一個細節(jié)刻進記憶——他睫毛投下的陰影,鼻梁上那粒幾乎看不見的小痣,干裂的嘴唇上的一道細紋。
"我以為你不會來了。"許沉輕聲說。
程越的心碎成了千萬片:"我早該來的。我真是個混蛋。"
許沉微微搖頭,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的力氣:"你只是...需要時間。"一陣咳嗽打斷了他,程越趕緊扶他坐起來,輕拍他的背。當(dāng)咳嗽平息時,許沉的嘴角留下一絲血跡。
程越用袖子輕輕擦掉那抹刺目的紅色:"你需要什么?水?藥?"
許沉搖搖頭,指了指墻:"看。"
程越這才注意到,整個房間的墻上都掛滿了畫。不是許沉平時那種抽象風(fēng)格,而是精細的肖像——全是程越。程越喝咖啡的樣子,程越皺眉工作的樣子,程越熟睡的樣子...每一幅都捕捉到了他未曾注意到的細微表情。
"這些..."
"我記得你的每一個樣子。"許沉說,"比你以為的要多。"
程越走到最近的一幅前,那是他在廚房做早餐的場景,陽光透過窗戶在他身上鍍了層金邊。畫作角落標(biāo)注著日期——是他們分手后的第三周。
"你...一直畫著我?"程越的聲音顫抖。
許沉點點頭:"直到手拿不住筆。"他抬起右手,程越看到那只手現(xiàn)在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,"亨廷頓的禮物。"
程越回到床邊,再次握住許沉的手:"我?guī)慊爻抢铩W詈玫尼t(yī)院,最好的醫(yī)生——"
"噓。"許沉用指尖按住程越的嘴唇,"太晚了,程越。我們都知道。"
程越搖頭,淚水再次涌出:"不,不會的。你不能...我不能失去你。"
許沉的手滑過程越的臉頰,停在他的耳后,就像他們熱戀時常做的那樣:"你已經(jīng)...很久沒有真正擁有我了。那個許沉...早就開始消失了。"
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刺進程越的心臟。因為許沉是對的——疾病早在他們分手前就已經(jīng)一點一點地帶走他。程越曾經(jīng)天真地以為那是個緩慢的過程,他們還有時間。但現(xiàn)在他明白了,每一天都是不可復(fù)得的珍寶,而他浪費了那么多。
"我愛你。"程越將臉埋在許沉的手心里,"從來沒有停止過。"
許沉的眼睛亮了一下,像即將燃盡的蠟燭最后的閃爍:"我知道。即使和她在一起的時候...我也知道。"
程越羞愧得無地自容。許沉一直都知道,卻選擇理解而非指責(zé)。這種無條件的愛讓他窒息。
"戒指..."許沉突然說,指了指床頭柜。
程越拉開抽屜,里面是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。他顫抖著打開,是那枚他買了卻從未送出的鉑金戒指,內(nèi)側(cè)刻著"C&X 0915"。
"你...找到了?"程越哽咽著問。
許沉微笑:"你藏得...不夠好。"他艱難地抬起左手,程越這才注意到,他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簡單的銀戒——他們一周年時程越送的廉價禮物,當(dāng)時承諾等有錢了就換更好的。
程越再也無法控制自己。他趴在許沉胸前,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。許沉輕輕撫摸他的頭發(fā),哼著那首模糊的旋律——他們初遇時畫廊里播放的歌。
"戴給我看。"許沉輕聲說。
程越將鉑金戒指戴在自己的無名指上,然后握住許沉的手,兩枚戒指在火光中微微閃爍。
"好看。"許沉說,眼睛慢慢閉上,"累了..."
"睡吧,"程越吻了吻他的額頭,"我就在這里。這次我不會離開了。"
許沉似乎已經(jīng)睡著了,呼吸變得緩慢而規(guī)律。程越靜靜地坐著,看著火光在他臉上跳動。窗外的雨更大了,敲打著屋頂和窗戶,像某種古老的安魂曲。
門輕輕打開,林萱端著藥和水走進來??吹匠淘绞稚系慕渲福难凵褴浕艘恍?。
"他等你很久了。"她低聲說,放下托盤,"自從搬來這里,他每天都在畫你。即使手抖得拿不住筆,他也會口述讓我記錄。"
程越看向那些畫作,每一筆都是愛,每一劃都是思念。而他,在做什么?和張穎約會?假裝一切正常?
"醫(yī)生怎么說?"程越問,聲音嘶啞。
林萱的眼睛濕潤了:"隨時可能...你知道的。他拒絕去醫(yī)院,說想在家里...走。"
程越點點頭,胸口像壓著一塊巨石:"還有多久?"
"幾天?幾小時?"林萱聳聳肩,"沒人知道。他已經(jīng)停止用藥了,除了止痛的。"
程越猛地抬頭:"什么?"
"兩個月前。"林萱直視他的眼睛,"他說藥物讓他昏沉,記不清你的樣子。他寧愿清醒地痛苦,也不要麻木地..."
她沒有說完,但程越明白了。許沉選擇用生命最后的時間記住他,而不是延長毫無質(zhì)量的生存期。這個認知讓他幾乎窒息。
"讓我和他單獨待會兒。"林萱遞給他一杯茶,"你需要休息。樓上有個空房間。"
程越搖頭:"我不會離開他。"
林萱嘆了口氣:"隨你便。"
夜深了,雨勢漸小。程越坐在床邊的椅子上,握著許沉的手,盯著他胸口的微弱起伏。壁爐的火漸漸熄滅,房間里越來越冷,但程越不敢去添柴,怕錯過許沉醒來的時刻。
凌晨三點左右,許沉突然睜開眼睛,目光異常清明:"程越?"
"我在這里。"程越立刻湊近,"需要什么?"
許沉搖搖頭,微笑著看他:"記得...我們第一次見面嗎?"
程越點頭,淚水再次涌出:"藝術(shù)展。你那幅《破碎》。我說它讓我想起一個噩夢...但又很美。"
許沉的眼睛亮了起來:"你懂...你總是懂。"他艱難地抬起手,撫摸程越的臉,"那天的你...陽光透過窗戶...在你頭發(fā)上...像金箔..."
程越握住那只手,貼在唇邊:"你穿著黑毛衣,戴著一副過大的眼鏡,看起來像個固執(zhí)的藝術(shù)系學(xué)生。"
許沉輕笑,隨即變成咳嗽。程越扶他起來,這次咳出的血更多了。擦干凈后,許沉似乎更虛弱了,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。
"冷..."他輕聲說。
程越立刻爬上床,小心翼翼地將他摟入懷中。許沉的身體輕得驚人,像一捆樹枝,隨時可能散架。程越拉過毯子蓋住他們,用體溫溫暖他。
"好點了嗎?"程越輕聲問。
許沉點點頭,靠在他胸前:"程越...答應(yīng)我一件事。"
"什么都行。"
"好好活著..."許沉的聲音越來越輕,"連我的份...一起..."
程越的淚水落在許沉臉上:"我答應(yīng)你。"
許沉滿足地嘆息,閉上眼睛:"給我...唱首歌吧...那首..."
程越開始哼唱他們初遇時畫廊里播放的那首歌。他記不清歌詞,只能哼旋律。許沉在他懷中漸漸放松,呼吸變得平穩(wěn)。
窗外的雨停了,第一縷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,落在床上。程越繼續(xù)哼著歌,手指輕輕梳理許沉稀疏的頭發(fā)。不知過了多久,他注意到許沉的呼吸變得異常緩慢,間隔越來越長。
"許沉?"程越輕聲喚道,心臟在胸腔里狂跳。
沒有回應(yīng)。許沉的表情安詳,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,但胸口不再起伏。
程越緊緊抱住他,將臉埋在他頸間,嗅著那熟悉的雪松氣息。沒有歇斯底里,沒有痛哭,只有無盡的平靜和一種奇異的解脫感——許沉不再痛苦了。
"晚安,我的愛。"程越輕聲說,吻了吻許沉已經(jīng)冰涼的額頭,"做個有光的好夢。"
門輕輕打開,林萱站在門口,眼睛紅腫。她不需要問,從程越的表情就明白了。她走過來,摸了摸許沉的臉,然后開始哭泣。
程越依然抱著許沉,不愿放手。陽光現(xiàn)在完全照進來了,落在許沉臉上,讓他看起來幾乎像是在發(fā)光。程越想起許沉那幅《第一束光》,想起他說過要記錄下所有的光。
林萱最終說服程越松開手,讓他幫忙準備后事。當(dāng)她把許沉的身體放平時,一個小本子從枕頭下掉出來。程越撿起來,認出是許沉的日記本,比他之前看到的更厚,看起來經(jīng)常被翻閱。
"他讓我...在他走后給你。"林萱說,聲音嘶啞。
程越翻開第一頁,上面是許沉工整的字跡:"給我最愛的程越——如果你想了解全部的我,就從這里開始吧。"
第二頁是他們初次約會那天的記錄:"今天認識了程越。他說我的畫既像噩夢又很美。從來沒有人這樣形容過。他看世界的角度很特別,就像光透過棱鏡..."
程越一頁頁翻著,看到許沉記錄下的每一個他們共度的日子,每一次小小的幸福,以及——隨著病情加重——越來越多的恐懼和不舍。最后一頁是昨天的日期:
"程越來了。他戴著那枚戒指,終于。我本想告訴他不必愧疚,但看到他哭得那么傷心,我知道他需要這個——需要感覺到他在彌補什么。其實沒有什么需要彌補的,我從未后悔愛過他,即使知道結(jié)局。明天如果我還醒著,我會告訴他:愛不是債務(wù),不需要償還。愛是禮物,我給他的,他給我的,都是。"
程越合上日記本,抱在胸前,無聲地哭泣。林萱走過來,猶豫了一下,然后輕輕抱住他。
"他還有東西給你。"林萱說,指向墻角的一個大箱子,"所有的畫,所有的筆記,都整理好了。他說...你知道怎么處理。"
程越點點頭,眼淚模糊了視線。他知道許沉的意思——這些作品是他的遺產(chǎn),而程越是唯一的繼承人。不是法律意義上的,而是心靈上的。
葬禮定在三天后。程越負責(zé)一切安排,選擇許沉最喜歡的白玫瑰,播放他們初遇時的那首歌。林萱聯(lián)系了許沉為數(shù)不多的朋友和藝術(shù)圈的人。消息傳出后,媒體開始報道這位"英年早逝的天才畫家",許多人表示哀悼,盡管他們中大多數(shù)人從未真正了解許沉。
葬禮前一晚,程越獨自坐在許沉的老房子里,翻閱那些畫作和日記。在一堆素描中,他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張折疊的紙條,上面是許沉顫抖的字跡:"如果你看到這個,說明我已經(jīng)走了。別難過,我的愛。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分,就像陰影是光的一部分。謝謝你讓我知道被愛是什么感覺。現(xiàn)在,去生活吧,就像你答應(yīng)我的那樣?!肋h你的沉"
程越將紙條貼在胸口,望向窗外的星空。許沉曾經(jīng)說過,這里能看到最美的星星。今晚晴空萬里,繁星如鉆石般閃爍。程越想象其中一顆是許沉,安靜地注視著他,微笑著。
"我會努力的。"程越對著星空輕聲說,"為了你,也為了我自己。"
第二天,葬禮上,程越站在棺木旁,看著里面安詳如睡的許沉。他穿著那件程越最愛的黑毛衣,手里拿著一支畫筆和一束小白花。看起來幾乎像隨時會睜開眼睛,問程越為什么大家都這么嚴肅。
當(dāng)棺木即將合上時,程越做了最后一件事——他將那枚鉑金戒指從自己手上取下,輕輕戴在許沉的無名指上,與他原本的銀戒并排。
"這次不會失約了。"程越低聲說,吻了吻許沉冰涼的嘴唇,"睡吧,我的愛。"
棺木合上,白玫瑰覆蓋其上。當(dāng)《破碎》那幅畫的復(fù)制品被放在靈柩旁時,程越終于崩潰了。他跪在地上,哭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這一生的淚水都流干。
林萱扶他起來,遞給他一個小盒子:"他想你留著這個。"
盒子里是那枚廉價的銀戒——許沉一直戴著的那枚。程越將它戴回自己的無名指上,感覺像是重新許下了一個承諾。
離開墓地時,夕陽西下,將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。程越走在最后,回頭看了一眼那座新墳。白色的墓碑上刻著許沉的名字和生卒年月,下面是一行小字:"愛是所有記憶的光"。
這是許沉一幅畫的標(biāo)題,也是他最后留給世界的話。程越摸了摸無名指上的戒指,轉(zhuǎn)身走向等待的車。他知道,從今以后,他的每一步都將帶著許沉的記憶,就像戒指永遠圈住他的手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