蒼梧山青嵐宗竹影齋。蟬鳴裹著茉莉香撞進窗欞,楚云川蹲在廊下?lián)焐⒙涞墓鸹ㄌ?,青瓷茶盞擱在石桌上,茶涼到第三口的溫度正貼著掌心。
"云川。"林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,帶著點刻意壓低的啞,"藏玄來了。"
楚云川回頭,見藏玄長老正彎腰替他撿糖,老花鏡滑到鼻尖,露出眼角細密的皺紋。他手里攥著半塊桂花糖,糖紙邊緣沾著茶漬,是方才楚云川打翻蜜餞罐時濺上的。
"小楚啊,"藏玄把糖塞進他手心,指節(jié)上還留著墨漬——定是剛謄完新抄的典籍,"你和林師叔要去天元秘境的事,掌門今早又提了。"
林寒抱著一摞古籍站在檐下,青衫下擺沾著竹影齋的苔痕。他伸手替楚云川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(fā),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:"藏玄師叔,朱果的事..."
"朱果是小事。"藏玄突然提高聲音,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飛走,"我是說那秘境入口!上月我去南屏山采辦藥材,見著個挑擔的貨郎,說他爺爺早年進過天元秘境——"他從袖中摸出個油布包,抖開是半枚銹跡斑斑的銅錢,"這銅錢,和你腰間劍穗上的是一對。"
楚云川猛地摸向腰間劍穗。那里系著枚半舊銅錢,是他去年在夜市花五文買的,說"給師尊打酒喝"。此刻兩枚銅錢并在一起,缺口嚴絲合縫,像兩瓣缺了角的月亮。
"這是..."林寒的聲音沉了下去。
"三十年前,青嵐宗有批弟子進了天元秘境。"藏玄端起石桌上的粗陶茶壺,倒了杯涼茶推給林寒,"回來的人說,秘境里有面青銅鏡,照見的是...是各人心里最怕的東西。"他指節(jié)叩了叩銅錢,"那貨郎說他爺爺臨終前攥著這銅錢喊'鏡中影,影中人',后來就再沒醒過。"
楚云川的指尖掐進掌心。他想起昨夜練劍時,寒淵劍突然震顫著指向北方——正是天元秘境的方向。劍穗里的銅錢硌得他生疼,他原以為是線結(jié)松了,此刻才懂,那是某種召喚。
"師尊。"他抬頭看林寒,"我們要去的,真的是朱果嗎?"
林寒接過茶盞,指腹摩挲著杯沿的冰裂紋。茶涼透了,杯底沉著片茉莉花瓣,是方才楚云川別上去的。"朱果是引子。"他說,"真正的目的,是那面鏡子。"
藏玄突然咳嗽起來。他彎腰捂住嘴,帕子上洇開淡紅——是舊疾又犯了。楚云川慌忙去扶,卻被他推開:"不打緊。"老人從懷里摸出個紅布包,塞給楚云川,"這是我當年抄的《秘境志》,里面記著...記著進秘境的法子。"
楚云川翻開布包,里面是本泛黃的線裝書,扉頁寫著"天元秘境·鏡淵錄"。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楓葉,邊緣有焦痕,像是被火燒過又搶救下來的。
"這是..."他抬頭,正撞進林寒的眼睛。師尊的喉結(jié)動了動,說:"我?guī)熥娴墓P記。"
窗外的蟬鳴突然啞了。藏玄長老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石桌,敲的是《青嵐宗志》的韻律:"鏡淵照心,心有魔障者,入則萬劫不復。"他突然抓住楚云川的手腕,力氣大得驚人,"小楚,你體內(nèi)有太虛血脈...那鏡子,它認的從來不是血脈,是..."
"是執(zhí)念。"林寒替他說完,聲音輕得像嘆息。
楚云川望著兩人交疊的手。藏玄的手背上爬滿老年斑,林寒的手腕還留著替他擋劍的疤痕——此刻正被楚云川攥著,燙得他眼眶發(fā)酸。
"我不怕。"他說,"不管是鏡子還是執(zhí)念,我陪師尊去。"
藏玄突然松開手。他從懷里摸出塊舊懷表,表殼磨得發(fā)亮,是銅綠混著茶漬的顏色。"這是我十八歲進青嵐宗時,師傅給的。"他把懷表放在石桌上,"里面刻著'慎行'二字。"他抬頭看林寒,"你當年也有一塊,后來..."
"后來碎了。"林寒替他說完,伸手替楚云川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襟,"在劍冢,替云川擋雷劫時碎的。"
楚云川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想起雷劫那晚,林寒把他護在懷里,寒淵劍碎成齏粉,師尊的后背被劈得血肉模糊。當時他哭著要背師尊下山,林寒卻笑著說:"傻小子,我還沒看你長大呢。"
"明日寅時出發(fā)。"林寒轉(zhuǎn)身去取掛在廊下的劍囊,背影像株挺拔的青松,"藏玄師叔,麻煩幫我備兩匹快馬。"
藏玄望著他的背影,突然笑了。他從懷里摸出塊桂花糖,剝了糖紙塞進嘴里,甜得瞇起眼:"好。"他轉(zhuǎn)頭對楚云川說,"小楚,把你那半塊銅錢收好了,到秘境里...別弄丟了。"
楚云川摸出劍穗上的銅錢,和藏玄給的那枚并在一起。陽光穿過銅錢中間的方孔,在石桌上投下兩個重疊的圓,像兩雙交疊的眼睛。
"師尊。"他喊了一聲,"我把你那半塊劍穗收進懷里了。"
林寒的腳步頓了頓。他回頭時,楚云川正望著他腰間的劍穗——那里系著半枚銅錢,和他手心里的湊成一輪滿月。
"嗯。"他說,聲音輕得像落在茉莉上的晨露,"別弄丟了。"
藏玄長老已經(jīng)彎腰整理起書架。他踮腳去夠最頂層的典籍時,懷表從袖中滑出來,"當啷"掉在石桌上。楚云川撿起表,打開后蓋,里面刻著"慎行"二字,字跡已經(jīng)模糊,卻還能看出當年的力道。
窗外的風掀起竹簾,吹得案頭的《太虛引》殘卷嘩嘩作響。楚云川望著林寒整理劍囊的背影,忽然想起昨夜在劍冢,那把寒淵劍發(fā)出的龍吟。那時他問師尊:"這劍在等什么?"
林寒說:"在等它的主人,學會怎么握住它。"
此刻,楚云川握著兩枚銅錢,望著林寒微駝的背影,忽然懂了。所謂主人,從來不是握劍的人,而是被劍選中的人。就像此刻,他的手被林寒握著,他的心跳和師尊的心跳疊在一起,像兩株并肩生長的竹,風來了一起搖,雨落了一起承。
"師尊。"他輕聲說,"我準備好了。"
林寒回頭,眼里有碎金般的光。他伸手替楚云川理了理衣襟,把劍囊遞到他手里:"走吧。"
藏玄長老站在書架前,望著兩人的背影,輕輕摸了摸懷里的舊懷表。表殼內(nèi)側(cè)刻著一行小字,是他師傅當年寫的:"鏡淵照心,心有光明者,入則得見星辰。"
蟬鳴又響了起來。楚云川跟著林寒走出竹影齋,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,像兩柄并立的劍,劍穗上的銅錢在風里叮當作響,像極了那年姑蘇寒山寺外,老阿婆說的"最亮的星子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