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板路上還凝著晨露,林狂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往鐵匠鋪走。
后肩的布衫被血浸透了一片,是昨夜替賣炊餅的王嬸擋下那伙潑皮的棍棒時蹭的。
他攥緊拳頭,指節(jié)上的擦傷還在滲血,可比起心里那股子悶得發(fā)疼的火,這點痛根本算不得什么。
"吱呀——"
推開鐵匠鋪的破門,鐵銹混著草藥的苦味兒撲面而來。
林狂的瞳孔驟然縮緊——土炕上,父親林鐵山正蜷成蝦米似的咳著,每一下都像要把肺葉咳出來。
他沖過去扶住老人,觸到那瘦得只剩骨頭的手腕時,喉嚨突然發(fā)哽。
"狂兒..."林鐵山抬起手背抹了把嘴,掌心里沾著暗紅的血沫,"莫慌,許是前日替張屠戶打刀時著了涼。"
林狂沒接話。
他掀開炕邊的破木箱,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的一串銅錢不見了。
那是他攢了三個月的,本打算今日請城里回春堂的大夫來——上個月被逐出師門時,他就發(fā)過誓,要讓父親吃上最好的藥,住上不漏雨的屋子。
"趙...趙屠夫今早來的。"林鐵山聲音發(fā)顫,"說...說咱們欠他的護街錢拖了半月,把錢拿走了。
還說...還說要地契..."
"轟"的一聲,林狂的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他想起三天前在巷口遇見趙屠夫時,那滿臉橫肉的家伙拍著他肩膀笑:"小林子,你那鐵匠鋪占著黃金地段,不如租給老子開賭坊?
每月分你三成紅——要不,就交點護街錢?"
當時他只當是威脅,沒想到對方竟真下了狠手。
林狂攥緊腰間那把磨得發(fā)亮的鐵錘——這是父親十六歲時打的第一把工具,柄上還刻著"鐵膽"二字。
他壓下怒火,替父親掖好被角:"爹你歇著,我去把錢要回來。"
話音剛落,門外傳來"哐當"一聲。
趙屠夫踹開半扇破門,身后跟著四個挽著袖子的打手。
他叼著根狗尾巴草,皮靴碾過地上的鐵屑:"小林子,老子的耐心可有限。"
林狂擋在炕前。
他望著趙屠夫臉上那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刀疤,突然想起十年前——那時父親還是城里有名的"鐵膽師傅",這道疤正是父親替被搶錢的老婦人出頭時,用燒紅的鐵鉗烙的。
"趙爺。"林狂聲音沉得像淬了鐵水,"我爹病著,錢我三日內湊齊。
地契是我林家三代的命,不能給。"
"三代?"趙屠夫突然笑了,笑得前仰后合,"你爺那老東西死在礦洞,你爹現(xiàn)在連刀都舉不動,還三代?
老子給你臉了是吧?"他沖手下使了個眼色,"給老子拆了這破鋪子!"
"慢著!"林狂抄起腳邊的鐵砧,"要拆鋪子,先過我這關。"
四個打手哄笑起來。
為首的麻子搓著拳頭逼近:"就你?
上個月在宗門外被人踹出來的廢物,也配——"
"閉嘴!"林狂的聲音像炸雷。
他盯著趙屠夫的眼睛,那里還藏著十年前被鐵鉗燙到時的恐懼,"趙爺當年被我爹按在鐵砧上烙的時候,也說過這種話。"
趙屠夫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。
他一把推開麻子,抄起條板凳就砸過來:"老子今天親自收拾你!"
林狂退到鐵砧旁。
他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,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——趙屠夫練過幾天把式,力大但沒章法;四個打手眼神飄忽,明顯是臨時湊的地痞。
他等趙屠夫的板凳砸到頭頂時突然矮身,那板凳"砰"地砸在鐵砧上,木屑飛濺。
"你耍老子!"趙屠夫罵著揮拳。
林狂側身閃過,那沙包大的拳頭結結實實砸在鐵砧上。"嗷——"趙屠夫抱著手跳腳,指節(jié)立刻腫成饅頭,"給我上!
往死里打!"
四個打手一擁而上。
林狂退到墻角,余光瞥見賣菜的李老三擠在人群里,袖管里露出半截明晃晃的小刀。
他突然踉蹌著跪下,雙手抱頭:"趙爺我錯了,地契在...在柜臺抽屜里!"
打手們愣了神。
麻子第一個沖過來,剛彎腰要抓他衣領,林狂反手抓住他褲帶,那把小刀寒光一閃——"嘶啦"一聲,麻子的褲子"刷"地滑到腳踝。
他手忙腳亂提褲子,另外三個打手被這滑稽場面逗得直樂,陣型立刻散了。
林狂趁機沖向后墻。
他踩著堆成山的廢鐵,指尖摳住墻縫一使勁,整個人翻了出去。
背后傳來趙屠夫的怒吼:"追!
別讓這小兔崽子跑了!"
巷子里飄著豆?jié){的香氣。
林狂拐過三個彎,確認身后沒了腳步聲,這才靠著青磚墻喘氣。
他摸了摸懷里——父親的藥錢沒了,但鐵砧下還藏著半塊祖?zhèn)鞯男F,那是最后本錢。
"呼...呼..."
急促的喘息聲突然變了調。
林狂后背的汗毛根根豎起。
他聞到一股冷香,像雪夜梅枝上的霜。
轉角處,兩個穿青衫的人正緩步走來,左邊那個手里轉著枚銅錢,右邊那個腰間懸著柄帶鞘的劍——那劍鞘上的云紋,是青冥宗的標記。
林狂的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他想起昨日在茶棚聽到的閑言:"青冥宗周執(zhí)事最近總派人在市井轉悠,說是要抓個犯了門規(guī)的小子..."
他轉身就跑,卻在巷尾撞了墻。
青石板鋪就的死胡同里,只有半扇銹死的鐵門。
林狂攥緊鐵錘,后背貼上冰冷的磚墻。
那兩個青衫人越走越近,銅錢落在地上的脆響,和他的心跳聲疊在一起。
"林狂,"左邊的青衫人笑了,"周執(zhí)事說你骨頭硬,我倒要看看,能硬到什么地步。"
刀鞘劃過地面的聲響,在巷子里蕩起回音。
林狂望著逐漸逼近的陰影,喉嚨里泛起股鐵銹味——這一次,他連鐵砧都沒有了。
腐臭的污水混著隔夜的殘菜葉子在墻角積成小潭,林狂的目光掃過那只缺了口的木盆——是昨夜父親用來泡洗鐵屑的。
他喉結動了動,突然彎腰抄起木盆,用盡全身力氣朝左側青衫人劈頭砸去。
"嘩啦——"
餿水裹著爛菜葉劈面澆下,左邊那人淬不及防,銅錢"當啷"掉在地上,抬手去抹臉上的黏液。
右邊持劍者反應稍快,旋身避開大半,卻也被濺了滿袖污水。
林狂趁這剎那空隙,沖向墻根那截歪斜的木梯。
木梯是前日替隔壁米鋪修屋頂時搭的,此刻被雨水泡得朽了,他剛踩上第二級,就聽見"咔"的脆響。
"追!
別讓他跑了!"持劍者揮劍斬斷木梯繩索,林狂卻借著沖力猛躍上第三級,腐朽的木板在腳下碎裂,他單手摳住墻沿,指甲縫里滲出血來,整個人像壁虎似的貼在墻上。
上方是半人高的屋檐,他咬著牙一翻,瓦片在身下發(fā)出細碎的呻吟,終是翻上了屋頂。
市井的屋頂高低錯落,青灰色的瓦楞像凝固的浪。
林狂剛直起腰,后頸突然泛起涼意——斜對面的煙囪旁,兩個青衫人正踩著屋脊逼近;更遠處,穿醬色短打的趙屠夫帶著打手從巷口沖出來,仰頭指著他喊:"在那兒!
抓住他!"
"青冥宗何時和市井混混勾搭上了?"林狂邊跑邊抹臉上的冷汗。
他踩過曬著豆干的竹匾,踢飛一串風干的紅辣椒,辣氣嗆得他眼眶發(fā)酸。
轉過半座院子時,他猛地剎住腳步——前方屋頂被曬谷的草席覆蓋,草席下的瓦片顏色發(fā)暗,分明是被雨水泡爛了的。
"砰!"
身后傳來瓦片碎裂聲,是持劍者跳上了相鄰的屋頂。
林狂咬咬牙,朝著草席覆蓋的方向沖去。
草席下的瓦片發(fā)出"吱呀"的預警,他踩在最邊緣的位置,感覺腳底一軟,卻強撐著繼續(xù)狂奔。
風灌進他的衣領,他聽見身后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,而腳下的瓦片,正隨著每一步騰起細碎的塵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