窯洞里的蒿草味還沒散盡,林狂剛掀開門簾就察覺到不對。
小翠縮在土坯墻根下,手指絞著粗布裙角,發(fā)辮上那朵藍(lán)布花被揉得不成樣子。
她平時總愛哼兩句小調(diào)的清亮嗓子此刻啞得像破風(fēng)箱:“趙屠夫的人...去青冥宗山腳下跪了整夜?!?/p>
鐵無鋒的玄鐵片“當(dāng)啷”砸在門檻上。
他胳膊上的燙傷裹著浸血的粗布,這會子倒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冰水,暴烈的性子全凝在皺成疙瘩的眉峰里:“那老匹夫連臉都不要了?”
李老三正往火塘里添柴,枯枝“咔”地斷成兩截。
這小個子商販平時見官差都要繞道走,此刻卻攥著半塊黑面饃直發(fā)抖:“我今早去賣炊餅,聽見趙府門房跟人說...周執(zhí)事應(yīng)了,要派‘鎮(zhèn)山手’過來。”
林狂的手指在腰間斷劍上輕輕一叩。
劍鞘是他用老榆木削的,邊角磨得發(fā)亮,像他這些年被生活磋磨出的棱角。
前日青冥宗黑甲衛(wèi)踹了他的鐵匠鋪時,他也是這樣摸著斷劍——那是他被逐出門墻那天,師父唯一沒收回的東西。
“鎮(zhèn)山手?!彼貜?fù)這三個字,聲音像淬了冰。
青冥宗內(nèi)門有“三絕手”的說法,鎮(zhèn)山手專練外功,一雙鐵掌能碎青石,正是對付市井之輩的好手。
趙屠夫這是要趕盡殺絕了。
火塘里的煙突然嗆進(jìn)鼻腔。
林狂背過身去,目光掃過墻角堆著的獸皮地圖——那是鐵無鋒在亂葬崗撿的,邊角還沾著暗紅的血漬。
前日他們翻地圖時,鐵無鋒用炭筆圈了七處暗巷,說這些地方連老鼠都得側(cè)著身子走。
“鐵子,”他突然開口,“你說的那處‘鬼見愁’巷,能同時困住多少人?”
鐵無鋒愣了愣,隨即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鋼:“那巷子兩邊都是百年老墻,墻根堆著趙屠夫收的破磚爛瓦,窄得很。要是把兩頭一堵...三五十人擠在里頭,連揮拳頭都得錯著胳膊?!?/p>
李老三的饃“撲”地掉在地上:“小爺你莫不是要...要引他們進(jìn)去?”
“不引,他們怎么肯來?”林狂彎腰撿起饃,拍了拍塞進(jìn)李老三手里,“趙屠夫恨我入骨,宗里的人要立威,咱們得給他們個夠分量的靶子?!彼闹腹?jié)抵著下頜,斷劍在火光里投下細(xì)長的影子,“這個靶子...只能是我。”
小翠突然從墻根站起,藍(lán)布花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她眼睛紅得像剛腌過的山楂:“林大哥你瘋了?鎮(zhèn)山手那老怪物能徒手拆房!”
“所以才要你們幫忙?!绷挚褡叩剿?,彎腰撿起藍(lán)布花別回她發(fā)間,“小翠去趙府當(dāng)兩天‘貼心丫頭’,聽聽他們什么時候動手,帶什么人來。李叔去酒肆茶攤散播消息,就說林狂要去西市燒趙屠夫的糧庫——得讓他覺得我急了眼,才會追得狠?!?/p>
李老三捏著饃的手直顫:“要是...要是被發(fā)現(xiàn)了?”
“跑?!绷挚裾f得輕描淡寫,“往狗洞鉆,往茅廁躲,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?!彼D(zhuǎn)身看向鐵無鋒,目光像淬過千遍的精鐵,“鐵子帶人去鬼見愁,把墻根的碎磚碼成絆馬石,再找些破缸片埋在泥里——咱們沒有玄鐵,就用這些土法子扎他們的腳。”
鐵無鋒用力捶了下胸口:“我這就去鐵匠鋪搬廢鐵!那老東西收的破犁頭正好能用!”
是夜,小翠裹著趙府的靛青丫鬟服溜出窯門。
她走得很慢,每經(jīng)過一盞燈籠都要偏一偏臉,直到拐過三個街角,才敢摸了摸懷里的小瓷瓶——那是蘇青鳶給的迷香,說足夠讓兩個大男人睡過晌午。
李老三揣著半袋炊餅晃進(jìn)醉仙樓,手指在桌沿敲出三長兩短的暗號。
他往說書人腳邊丟了枚銅錢,扯著嗓子喊:“聽說林狂那小子要燒趙屠夫的糧庫?這不是找死么!”酒客們哄然大笑,卻沒注意到他袖口的面餅屑正簌簌落在“西市糧庫”四個字的卦簽上。
林狂蹲在窯頂,望著滿城星子。
他摸出張瘸子給的瓷瓶,里面的藥丸還剩七顆——張瘸子說這是“洗髓丹”,能化去體內(nèi)淤堵。
他從前總覺得這種東西是騙人的,可前日吞了一顆后,竟真覺得丹田處有股熱流在竄。
第二日辰時三刻,西市集市的槐樹下。
林狂敞著粗布短打,腰間斷劍撞得青石板“叮當(dāng)”響。
他踩在趙屠夫新立的“收保護(hù)費(fèi)”碑上,扯著嗓子喊:“趙屠戶的刀鈍了?青冥宗的人慫了?前日被老子打跑的黑甲衛(wèi),怎么沒膽子來認(rèn)認(rèn)這張臉?”
賣糖葫蘆的老漢嚇得趕緊收攤,賣菜的婦人把竹筐往他腳邊一推。
林狂順勢踢翻竹筐,爛菜葉濺在對面綢緞莊的招牌上:“趙胖子不是要我的命么?來??!老子就在這兒等著——”
“找死!”
一聲暴喝震得房瓦亂顫。
趙屠夫擠開人群沖過來,腰間的牛皮帶子勒得肚皮直顫。
他身后跟著二十多個打手,為首兩個穿青布短打的漢子,左腕纏著黃麻繩——那是青冥宗外門弟子的標(biāo)記。
林狂盯著那兩人的手腕,心沉了沉。
外門弟子里能被派來“鎮(zhèn)山”的,至少是化氣境中期。
他摸了摸懷里的洗髓丹,轉(zhuǎn)身就跑。
“追!給老子打斷他的腿!”趙屠夫的肥肉直顫,“抓住活的,老子要親自割他舌頭!”
腳步聲像悶雷滾過青石板。
林狂拐進(jìn)一條窄巷,墻根的積水被他踩得飛濺。
他能聽見身后粗重的喘息——那兩個青冥弟子的腳程比普通打手快了一倍,此刻已經(jīng)追到十步之內(nèi)。
“往左!”他突然喊了一嗓子,自己卻往右一閃。
果然,最前面的打手被他帶得撞在墻上,額頭頓時腫起個青包。
但那兩個青冥弟子根本不躲,直接跨過倒地的手下,掌風(fēng)已經(jīng)掃到他后頸。
林狂咬牙矮身,斷劍鞘猛地戳向左邊那人的膝蓋。
那弟子悶哼一聲,卻反手抓住劍鞘用力一扯——林狂只覺虎口發(fā)麻,劍鞘“當(dāng)啷”飛了出去。
右邊那人趁機(jī)欺近,手掌如刀劈向他后心。
“砰!”
一聲悶響,那弟子的手在離他后背三寸處停住。
林狂轉(zhuǎn)頭,看見那人腕間的黃麻繩正泛著幽光——原來他們戴著玄鐵護(hù)腕,能感知周圍三尺內(nèi)的異動。
剛才他踢翻的菜筐里藏著鐵無鋒塞的碎犁頭,此刻正扎在那弟子腳邊的泥里。
“有點(diǎn)門道。”左邊的弟子抹了把嘴角的血,眼里閃過興味,“難怪能讓趙屠戶吃癟。”
林狂心里一沉。
這兩人不僅實力強(qiáng),還懂得配合。
他加快腳步,拐進(jìn)另一條巷子——這里該到鬼見愁了。
可當(dāng)他抬頭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巷口堆著的破磚整整齊齊碼成了墻,根本沒有鐵無鋒的影子。
身后的腳步聲突然近了。
林狂摸出最后一顆洗髓丹塞進(jìn)嘴里,熱流瞬間竄遍全身。
他猛地轉(zhuǎn)身,斷劍直指最近的弟子:“來??!老子今天就——”
“小心!”
一聲尖叫從頭頂傳來。
林狂本能地滾向墻根,一柄帶青冥花刻紋的短箭“噗”地釘在他剛才站的位置。
他抬頭,看見對面屋頂上站著個灰衣人,腰間掛著七支同樣的短箭——那是青冥宗內(nèi)門弟子才有的“追魂箭”。
“周天行倒是下了血本?!弊筮叺牡茏有α?,“三絕手派了鎮(zhèn)山手還不夠,連追魂箭都調(diào)來了?!?/p>
林狂的后背沁出冷汗。
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鐵無鋒沒在鬼見愁布置——趙屠夫根本沒按他們預(yù)想的出牌。
此刻他離埋伏圈還有兩條巷子,而身后的追兵已經(jīng)形成了包抄之勢。
灰衣人拉弓的聲音像毒蛇吐信。
林狂咬著牙往前跑,靴底踩過爛泥里的碎瓷片,血腥味在嘴里蔓延。
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,像擂在戰(zhàn)鼓上的點(diǎn)——一下,兩下,第三下時,他看見前方巷口閃過一抹靛青色。
是小翠!
她正拼命朝他招手,身后的趙府燈籠被風(fēng)刮得亂晃。
林狂剛要喊,就見她突然捂住嘴,手指指向他腳邊——那里有半截埋在泥里的麻繩,正隨著他的腳步緩緩收緊。
追魂箭的破空聲已經(jīng)近在耳畔。
林狂猛一蹬墻,整個人撞進(jìn)旁邊的米鋪。
米袋“嘩啦啦”砸下來,遮住了追兵的視線。
他在米堆里打了個滾,摸到后腰的斷劍——劍鞘雖然丟了,劍身還在。
“跑!”他對自己說,“只要跑到土地廟后的老槐樹下...鐵無鋒他們應(yīng)該在那里?!?/p>
可當(dāng)他掀開米鋪后窗時,卻看見老槐樹下站著三個穿黑甲的人。
他們腰間的玉牌閃著冷光——正是前日踹了他鐵匠鋪的青冥宗黑甲衛(wèi)。
林狂的呼吸突然停滯。
他終于意識到,趙屠夫和青冥宗設(shè)的,從來不是他的陷阱,而是他們的。
此刻,鬼見愁巷口的蒿草叢里,一片帶著青冥花刻紋的碎箭鏃正隨著風(fēng)輕輕顫動。
而在更遠(yuǎn)處的青冥山上,周天行捏著傳訊玉符,嘴角勾起一絲冷笑。
玉符里的聲音還在回響:“林狂已入甕,鎮(zhèn)山手、追魂箭、黑甲衛(wèi)三面合圍...這次,他插翅難飛?!?/p>
毒箭擦過肩骨的刺痛像燒紅的鐵釬扎進(jìn)血肉,林狂踉蹌著撞在青磚墻角,后腰的斷劍硌得生疼。
他偏頭望去,巷口轉(zhuǎn)角處立著個裹黑斗篷的身影,面巾只遮住半張臉,左眼下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從眉骨爬至下頜——這張臉?biāo)麖奈匆娺^,卻讓他后頸泛起涼意。
"青冥宗什么時候養(yǎng)了帶毒箭的暗樁?"林狂咬著牙扯下衣襟纏住傷口,血珠還是順著指縫滲出來。
他余光瞥見黑衣人腰間掛著的箭囊,箭羽染著靛藍(lán),和方才屋頂灰衣人的追魂箭不同,倒像...像蘇青鳶說過的苗疆蛇毒箭。
"林小爺好記性。"黑衣人撫了撫箭囊,聲音像砂紙磨過瓦罐,"趙屠戶花了三車鹽巴,請的是苗疆'鬼手'一脈。
這箭上的'蝕骨散',三息就能讓你渾身潰爛。"他指尖扣住第二支箭尾,"不過周執(zhí)事說了,要留你半口氣——"
"所以第一箭是嚇唬。"林狂突然笑了,染血的嘴角扯出個弧度。
他的右手悄悄探向墻根,那里埋著鐵無鋒今早塞的碎犁頭,邊緣還沾著新蹭的鐵銹。
洗髓丹的熱流還在丹田翻涌,讓他能清晰聽見身后追來的腳步聲——鎮(zhèn)山手的外門弟子已過了米鋪,黑甲衛(wèi)的玄鐵靴聲正從老槐樹方向逼近。
黑衣人瞳孔微縮,他看見林狂的腳尖輕輕點(diǎn)了點(diǎn)地面。
那是泥里埋著的麻繩!
方才小翠示警的那截絆馬索,此刻正隨著林狂的動作緩緩繃直。
"小心腳——"黑衣人話音未落,林狂已借力撞向左側(cè)磚墻。
墻根碼著的破磚本是鐵無鋒準(zhǔn)備的絆馬石,此刻被撞得嘩啦啦坍塌,碎磚如暴雨般砸向黑衣人腳邊。
黑衣人本能后仰,卻踩中那截繃緊的麻繩——這原是李老三散播消息時,在茶攤桌下系的暗號繩,此刻竟成了林狂的借力之物。
"噗!"碎磚砸中黑衣人持弓的手腕,第二支毒箭斜斜射進(jìn)墻縫。
林狂趁機(jī)撲向墻根,攥住那截碎犁頭,反手甩向追來的外門弟子。
犁頭擦著左腕弟子的護(hù)腕飛過,在他手背劃開道血口——玄鐵護(hù)腕能防銳器,卻擋不住帶倒刺的粗鐵。
"他在拖延時間!"右邊的外門弟子暴喝一聲,化氣境的內(nèi)力震得衣袂獵獵。
林狂感覺后頸生風(fēng),知道這一掌若打?qū)?,肋骨非斷不可?/p>
他咬著牙往旁邊一滾,卻忘了腳下是泥里埋的碎瓷片——鋒利的瓷茬扎進(jìn)掌心,疼得他幾乎握不住碎犁頭。
但就在這瞬間,他聽見了熟悉的"當(dāng)啷"聲。是鐵無鋒的玄鐵片!
原來鬼見愁巷口的破磚墻并非被趙屠夫破壞,而是鐵無鋒故意留了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。
此刻鐵無鋒正從墻后鉆出來,玄鐵片上還沾著新鮮的爐灰——他定是去鐵匠鋪搬廢鐵時,發(fā)現(xiàn)了青冥宗的調(diào)虎離山計,又繞到鬼見愁另一側(cè)重新布置。
"林狂!
接家伙!"鐵無鋒的吼聲震得墻灰簌簌落,一塊磨盤大的廢鐵從頭頂砸下。
林狂拼盡全力躍起,廢鐵擦著他腳底砸在兩個外門弟子中間,震得青石板裂出蛛網(wǎng)紋。
趁兩人踉蹌后退,林狂抓住鐵無鋒伸來的手,被拽進(jìn)鬼見愁巷口的縫隙。
"那老匹夫把人手都調(diào)去圍你,鬼見愁這邊就剩三個看守!"鐵無鋒抹了把臉上的灰,玄鐵片在掌心轉(zhuǎn)得呼呼響,"我把他們捆了塞茅廁了!"他指了指巷內(nèi),墻根的絆馬石、破缸片在陰影里閃著冷光,"現(xiàn)在就等——"
"等我給他們指路。"林狂扯下染血的衣襟系在腰間,斷劍在掌心攥得發(fā)燙。
他望著巷外逐漸聚攏的腳步聲,嘴角揚(yáng)起抹冷硬的笑。
方才黑衣人提到的"留半口氣",周天行設(shè)的"甕",此刻都成了他眼里的破綻——青冥宗要活口立威,趙屠夫要泄憤,反而讓追兵不敢下死手。
"鐵子,把碎磚往巷口堆。"林狂摸出懷里最后半顆洗髓丹,塞進(jìn)鐵無鋒嘴里,"等他們擠進(jìn)來,咱們就關(guān)門。"他望著巷內(nèi)狹窄的空間,目光掃過墻角那堆趙屠夫收的破磚爛瓦,"這甕...該換咱們來燒了。"
此時,巷外傳來趙屠夫的嘶吼:"給老子沖!
抓住林狂賞五十兩!"二十多個打手舉著木棍涌進(jìn)巷口,外門弟子的玄鐵護(hù)腕撞得破磚亂響。
林狂退到巷尾,手指輕輕叩了叩腰間的斷劍——劍鞘雖丟了,劍身卻在方才米鋪的翻滾中,意外沾了半袋糯米。
這是蘇青鳶前日說的"糯米漿",能暫時黏住玄鐵護(hù)腕的關(guān)節(jié)。
他望著逐漸被填滿的巷子,聽見鐵無鋒在身后壓低聲音:"蘇姑娘說她在趙府后墻埋了藥粉,等會我點(diǎn)引線——"
"夠了。"林狂打斷他,目光灼灼如刃,"讓他們進(jìn)來。"
當(dāng)最后一個黑甲衛(wèi)跨進(jìn)巷口時,林狂的斷劍突然出鞘。
劍身劃過空氣的銳響里,他低低說了句:"甕,滿了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