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果然是你…”玄霄的聲音低得像是怕驚動什么，尾音卻沉沉地消散在空氣里。

林硯秋猛地轉(zhuǎn)過頭，眼前的玄霄竟如同老板娘一般，無聲無息地融入了黑暗之中。寅時的梆聲敲到第三下，場景驟然一換，他愣愣地站在原地，仿佛昨日的一切還歷歷在目，又像是一場模糊的夢。直到腳下一絆，畫箱翻倒在地，鈦白顏料緩緩流淌，像極了受傷的小蟲子，拖出一道道骨白色的痕跡，蠕動著、蜿蜒著，他才猛然驚醒。速寫本上的側(cè)像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，用點著朱砂的眼眸冷冷盯著他，而那腰間銅錢劍的穗子……分明便是自己去年在古董市場淘來的半截紅繩。

“該去補顏料了。”這個念頭剛冒出來，林硯秋的嘴里便泛起一股松煙墨的苦澀味道。他清楚這是畫妖的把戲，就像早晨醒來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影子消失無蹤，而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個手執(zhí)筆狂笑的墨色虛影。

青墨巷的畫材店亮著一盞不協(xié)調(diào)的暖光。他推開木門，風(fēng)鈴叮當(dāng)作響，細(xì)看之下卻發(fā)現(xiàn)那竟是串著人牙的小青銅鐘，聲音因此顯得陰冷刺耳。昨日神秘消失的老板娘從一張屏風(fēng)后緩緩步出，《千里江山圖》的青綠山水襯得她的身姿愈加詭異，旗袍開衩處露出的肌膚竟然發(fā)出宣紙脆裂般的聲響。

“林先生來取預(yù)定的骨膠？”她指尖輕捏著一張發(fā)黃的提貨單，上面赫然寫著民國三十七年的日期。

林硯秋還未反應(yīng)過來，右手已經(jīng)不受控制地伸向柜臺，等他意識到時，掌心竟握著一把沾滿顏料的修眉刀，刀尖冰冷地抵在老板娘頸側(cè)的動脈上。更為可怖的是，那些鈦白顏料順著刀刃滲入她的皮膚，將青色血管染成了慘白如骸骨的顏色。

一聲巨響轟然而至，銅錢劍劈開櫥窗的同時，玄霄的身影裹挾著濕潤的雨氣將他牢牢護住。老板娘的頭顱突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(zhuǎn)，頸椎發(fā)出類似宣紙撕裂的干脆聲。她的嘴巴大張，涌出混雜著朱砂的墨汁，與此同時，林硯秋的速寫本自行翻頁，浮現(xiàn)出三百年前的景象——只不過這次被銅錢劍貫穿胸膛的，是一位穿著西裝的男人。

“閉氣！”玄霄舌尖噴出的鮮血濺在羅盤上，十二枚銅錢瞬間炸裂開來。其中一枚嵌入林硯秋的鎖骨，滾燙的感覺讓昨夜道士懷里的溫度再次浮現(xiàn)。老板娘的身體在八卦陣中迅速坍縮成一只紙人，燃燒時散發(fā)出新宣紙的焦香。

“這是第幾次輪回？”林硯秋踢了踢腳下尚未燃盡的紙灰，上面赫然浮現(xiàn)出不同年代的生辰八字。話音未落，玄霄忽然掐住他的下巴，拇指粗魯?shù)啬ㄟ^他被墨汁染黑的虎牙：“若再讓畫妖操縱你的神識，我就拔了你這口牙，碾成顏料?！?/p>

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開來。林硯秋的目光落在玄霄掌心的新傷上，潰爛處爬滿了墨色菌絲，與自己鎖骨下方的蓮紋何其相似。鬼使神差般，他舔過那道傷口，嘗到了三百年前雷劫的氣息：紫檀香夾雜鐵銹，甚至還有一絲武夷巖茶的余韻。

道士猛地將他按在裱畫臺上，卻聽一聲脆響傳來。臺面的骨刀刺穿而出，刀身上赫然刻著“天師府庚辰年制”。林硯秋的太陽穴突突跳動，封印的記憶洶涌而來：三百年前的那個雨夜，玄霄的前世跪在祖師像前，將自己的肋骨磨成粉末，混著心頭血調(diào)入松煙墨。而當(dāng)時躺在祭壇上的自己，不過是幅《百鬼夜行圖》的殘卷罷了……

“小心！”玄霄的嘶吼與玻璃爆裂的聲音同時炸響。無數(shù)顏料管從貨架傾瀉而下，鈷藍(lán)與朱砂在空氣中交織，宛如毒蛛織就的大網(wǎng)。林硯秋被道士擋在身下，眼睜睜看著一滴墨色液體從對方下頜墜落，在自己的白襯衫上暈開一朵并蒂蓮。

晨曦穿透破碎的櫥窗，灑在滿目狼藉的地面上。林硯秋正用染血的繃帶綁緊玄霄的手腕，道士的羅盤卡在他倆血跡交融之處，指針飛速旋轉(zhuǎn)，猶如失控的陀螺。

“你的血……”玄霄猛扯開他的衣領(lǐng)，語氣陡然變得危險，“為什么會有師父閉關(guān)時留下的龍涎香味？”

林硯秋低頭注視著滿地的混亂，突然咧嘴低笑起來。他拾起一管被踩扁的鈦白顏料，從膏體里擠出半片指甲。這一瞬間，他想起童年時在祖宅里挖出的那枚玉指環(huán)，兩者竟完美吻合。

遠(yuǎn)處傳來嗩吶的嗚咽聲，兩人追出門外。只見送葬隊伍緩緩前行，抬著一口紅漆棺材，紙錢飛舞如雪片。當(dāng)棺材經(jīng)過林硯秋身旁時，他清楚聽見里面?zhèn)鱽硐縻U筆的沙沙聲。

玄霄手中的青銅鈴?fù)蝗涣殉蓛砂?。就在鈴舌墜地的一瞬間，林硯秋看見三百年前的自己從棺中坐起，手中握著一支人骨制成的畫筆，筆桿上刻著四個字——

“見真守心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