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陽光灼熱刺眼,阮亦兒把畢業(yè)證書卷成筒狀,漫不經(jīng)心地敲打著自己的大腿。校門口擠滿了拍照留念的學生和家長,歡笑聲像針一樣扎著她的耳膜。沒有人等她,沒有人祝賀她,就像過去三年里的每一個普通日子。
“阮亦兒!”班主任胡老師從人群中擠出來,額頭上掛著汗珠,“你就這么走了?連張畢業(yè)照都不拍?”
阮亦兒聳聳肩,把嘴里嚼著的口香糖吹出一個粉色的泡泡,“咔嚓”一聲又吸回去?!坝惺裁春门牡??反正沒人想看?!?/p>
熱浪撲面而來,阮亦兒踢著路上的小石子,走向地鐵站。她今天特意化了濃妝,黑色的眼線勾勒出上揚的眼角,唇膏是暗紅色的,像干涸的血跡。耳骨上一排耳釘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。
地鐵站里冷氣開得很足,阮亦兒打了個哆嗦。列車進站的呼嘯聲由遠及近,她走進車廂,挑了靠門的位置坐下。
車廂里空蕩蕩的,阮亦兒盯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——黑色長發(fā),蒼白的臉色,眼睛很大,不過看上去像有什么東西死去了很久。
就在這時,她注意到了對面的女人。
那是一位孕婦,大概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,穿著寬松的淡藍色連衣裙。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身上,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。她一只手扶著自己隆起的腹部,另一只手拿著手機,時不時溫柔地笑著打字回復消息。
阮亦兒的目光無法從那個圓潤的弧度上移開。那里有一個生命,一個正在成形的小人兒。她突然感到一陣眩暈,胃部緊縮,像是有人在她肚子上打了一拳。
女人的腹部隨著呼吸輕微起伏,偶爾會有小小的凸起,像是里面的孩子在伸展手腳。阮亦兒想象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在溫暖的羊水中漂浮,被完美地保護著,被期待著,被愛著。
她的喉嚨發(fā)緊。十五年來,從未有人這樣期待過她的到來。父親醉酒后常說她是“意外的產(chǎn)物”,母親改嫁時毫不猶豫地把她留給了父親。她就像一個燙手的山芋,被人嫌棄地想要甩掉。
孕婦換了個姿勢,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,嘴唇微動,仿佛在對腹中的胎兒說著什么。阮亦兒突然想起小時候翻到的舊相冊,母親懷孕時的照片。那時的母親也是這樣笑著,眼睛里閃爍著光芒。但那光芒在她五歲時就熄滅了,隨著母親的離開永遠消失了。
列車輕微搖晃,阮亦兒感到一陣惡心。那個圓潤的腹部像一面鏡子,照出了她生命中最深的空洞。初中畢業(yè)了,然后呢?接著留在莫彬家?夜夜纏綿在陌生的男人的床上?然后在某天突然消失,挺著肚子回來,眼里再也沒有光?
孕婦的肚子又動了一下,阮亦兒不自覺地屏住呼吸。那個孩子會有一個名字,一個家,一個被規(guī)劃好的人生。而她的未來就像車窗外的隧道,漆黑一片,看不到盡頭。
一種尖銳的恐慌突然攫住她的心臟。她十五歲了,卻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。十年后,她也會像對面這個女人一樣,懷著某個男人的孩子嗎?或者更糟,像她母親一樣,把另一個不被期待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?
而且,她明白,自己的工作很可能受孕,甚至,不遠了。
手指無意識地掐進掌心,阮亦兒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正在發(fā)抖。對面孕婦的幸福像一把刀,剖開了她一直假裝不在乎的傷口。
青桃垂野徑,暗數(shù)腹中星。
忽有風過嶺,吹平未凸形。
“下一站,體育場?!?/p>
廣播聲驚醒了阮亦兒。孕婦站起身準備下車,經(jīng)過她面前時,裙角輕輕擦過她的膝蓋。阮亦兒聞到一股淡淡的嬰兒潤膚露的味道,甜美得讓人心碎。
車門關(guān)閉,列車繼續(xù)前行。阮亦兒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,平坦而毫無生氣。十五歲的子宮里空空如也,但為什么她感覺那里早就死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?
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要去哪里。莫彬家是她唯一的避風港,不營業(yè)時,和那些漂亮又親切的姐姐們待在一起,是她唯一的愉快。看著服務后收到的豐厚的工資時,她才能感覺到自己有那么一絲價值。
或許,這就是她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