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浩翔睡著了，劉耀文沒有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我小的時候，常常和爺爺奶奶待在一起。爸爸媽媽偶爾會去忙工作。我和爺爺奶奶的感情特別好。

就是好到，我去學校，一定要帶上奶奶給我縫的荷包，我回家的時候，爺爺一定做了一頓好吃的等我；奶奶送我去學校的路上，會順帶買一份炒年糕給我吃，而爺爺聽說我喜歡那些以后，特地去學了怎么做飯店的那種炒年糕，他說怕在外面買不健康，我容易吃壞肚子。

偶然有一次，我肚子痛，結果是急性腸胃炎。爺爺為此擔心了很久，還說是自己沒做好炒年糕，害得我都生病了，聽奶奶說，他回了家還偷偷抹眼淚。隔日來看我，還摸著我的眉心，閉眼說，天主會保佑Oliver夢中平安。

雖然爸爸媽媽很忙，但我總能在闔家團圓的節(jié)假日和他們見面，有時候，他們會為了周末和我見面，把所有工作提前做完，以便周末可以好好陪陪我，和我聊聊學校里的生活，小心地問我有沒有人欺負我，然后很有底氣地拍拍胸脯說，有人欺負我一定要告訴他們，他們會幫我出氣。

我有一個姐姐，很漂亮的姐姐，也很溫柔。她希望我能和她上同一個高中，索性把她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送給我，我特別喜歡，雖然最后沒能上同一所中學。姐姐告訴我要勤儉節(jié)約，所以我小時候經(jīng)常不愿意把破了的衣服扔掉，自己學了縫衣服，把破了的衣服補好，炫耀給姐姐看。

我自認為有個很不錯的童年。爸爸媽媽常說我是被天主保佑的孩子，所以很幸福。剛出生的時候，有人看到我身上閃著光，三個小時后光感才結束。媽媽會在每個夜晚抱著我，和我說，天主保佑我們的Oliver夢中平安。

耳濡目染，我也開始信奉天主教。每當我做出祈禱的動作，我都會覺得天主在我身邊，會有一道圣光照亮我和我身邊的每一個人。我們家每年都會去教堂禮拜。我看見陽光照亮教堂中央時，就感覺自己真的有信奉天主的宿命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某一年，爺爺生病了，爸爸媽媽支支吾吾不肯說是什么病。那段我不外放的時間里，除了用行動回饋家人，我不會說“愛”。所以我去教堂跪拜了天主，虔誠之深前所未有，我為爺爺求長命，求天主讓爺爺健健康康的。

可是后來，爺爺去世了。就在我剛上初中那年。

我當天并不知道爺爺去世，只有媽媽抱著我，和我說，天主會保佑我們的Oliver夢中平安。那是很平常的一天。

后來我知道了，可能是感情的滯后，我沒有哭。

爺爺去世后兩年，我的奶奶因為精神衰弱去了醫(yī)院。我想，或許她就躺在當年我爺爺躺過的那個床位。醫(yī)院里有消毒水的味道，到處都是死寂，我能聽見掛鐘指針挪動的嘀嗒聲。我能感覺到時間在流動。

臨近考試，我不得不待在學?；蛘呒依铮苌偃ヒ娔棠?；每次見面，我都把那次見面當作最后一次，跟奶奶說我有多么多愛她，多么多么喜歡她，沒有和爺爺說過的話，我全部都和奶奶說了。

那時，奶奶告訴我，我愛她的話，她就一直活著。以后我們的浩翔一定要好好吃飯，好好睡覺啊。她囑咐說。天主會保佑我們的Oliver平安。

然后奶奶也走了。

在我考完試后，在路邊買了一份炒年糕的午后。那份炒年糕，我是想帶去醫(yī)院，和奶奶一起吃的。

在醫(yī)院待著的時候，我沒哭，但安慰了媽媽很久。直到回家，坐在桌邊，我吃炒年糕的時候才哭了。

炒年糕都冷了，沾牙，不好吃。

我想吃爺爺奶奶做的炒年糕。

過后三年，我更加忙于學業(yè)，和爸爸媽媽的談話日益減少，但我和他們約定，每天都要說一遍“我愛你”。他們的確這么做了，每天都和我說，我愛你孩子?？墒撬麄兯坪跬浟藢Ρ舜苏f這句話。

我離開家的時候，他們會爆發(fā)激烈的爭吵，摔、砸、打、罵，爸爸的事業(yè)在走上坡路，媽媽的心理狀況卻在走下坡路。我碰見過他們吵架，我那天哭得很傷心，所以他們那天沒有吵得那么厲害。大概也只有那天沒吵那么厲害。

我生日那天的那個夜晚，過了凌晨十二點，新的一天。我的媽媽悄悄走進我的房間，親了一下我的臉頰，在我耳邊，用十多年來我聽過最溫柔的語氣說：

.“天主會保佑我們的Oliver夢中平安。”

我聽見了，但我知道他們剛剛吵完架，所以假裝自己已經(jīng)入睡。媽媽的眼淚滴到我的臉頰上，光線太暗，她沒能注意到，我卻感覺到了那點滾燙，幾乎灼傷我。

那天早晨，我起床，家里沒開燈，我看見媽媽房間里有很多水溢出來。我推門進去看，接著聽見浴室里放水的聲音，我一邊說，媽媽你在洗澡嗎，一邊打開燈，推開浴室的門。

然后我看見了一缸淡色血水，和媽媽的尸體。

原來家里已經(jīng)被血水淹沒了。

我被嚇到了，生病好幾個月，沒再見爸爸。

也就在我能夠下床的時候，爸爸帶回來了另一個女人，和一個與我同歲的女孩。那個女的就是李欣鹿。

我討厭李欣鹿，但她偏偏和我同病相憐，聽從家里的安排做這做那。她能同情我，我能共情她，我本來以為我們是注定要相互扶持的，但我替父親去收租的時候，又看到你了，耀文。

那個時候，你還在喂貓呢，穿著一件薄薄的外衫，拿出零零碎碎的錢買了一根香腸，給外面的流浪貓吃。

我無法描述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。如果用一見鐘情形容七年前看到你被單車撞到，那么當時的感情來得會更有邏輯。當我既厭世又憎惡天主無情的時候，我看到了正在喂貓的你。就好像站在雨中，有人為我撐了一把傘……不，不是傘。有人遞給我一片荷葉，然后自己也舉著一片荷葉，同我一塊兒站在大雨之中。

我想，我和你是一樣的人，耀文。

同樣辛苦，同樣悲催，但又同樣懷著些對未來的企盼。

沒過多久，我和李欣鹿吵了一架。她說，你真以為那什么愚蠢的天主教可以保佑你嗎？真要那樣，你爸娶我媽干嘛？你死爺爺死奶奶死媽媽是干嘛？

我打了她一巴掌。離開了家里。

她無法理解我的多情，還是會為爸爸撿起掉在地上的西裝，還是會給爸爸熬解酒湯；我無法理解她的冷血，總是把一大疊鈔票甩到管家臉上，總是把飯菜掀掉，摔得到處都是渣滓。

但后來我的確從她的話里發(fā)覺了一些東西。天主沒有保佑過我，我的幸福來自于和睦的家人，而非天主。

爺爺奶奶的死，是病魔要把我的視線拉回人間。

媽媽的死，是人間告訴我我的家早就支離破碎。

天主不會保佑Oliver。

天主看不到Oliver。

所以我開始攢錢，工作的錢、爸爸給我的錢、收租的錢，我全部攢起來，直到今年冬天，我來到門多薩，帶著我的兩個朋友，和遞給我荷葉的那個人。

怎么樣，劉耀文。

是特別帥吧？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劉耀文哭了，就在嚴浩翔說話的時候。他們相擁而眠，可是哥睡了，他卻沒能睡著。他心疼嚴浩翔。嚴浩翔說，天主沒有保佑Oliver的時候，他真的心都要碎了。

哥說，誰都不要放手。在那一瞬間，劉耀文明白了哥的意思。

如果世事如此，那就要抓緊身邊的人的手，不要松開。

無論如何。

他輕輕挪動身體，緊貼嚴浩翔，嗅聞哥身上的雪松香。

對，這才對。至少哥還在身邊不是嗎？他口中所說的疾病、痛苦，至少還沒有纏上他們，不是嗎？

在倒計時結束之前，劉耀文想，一直和哥站在一起吧。

劉耀文不是提筆忘字的人。在那個公司里，每個員工都得有大學文憑，至少能寫三行詩的程度。不過在他想要寫一些東西憑吊馬嘉祺時，筆尖久久懸在紙張之上，半晌未能落下，最終，他放下了筆桿，抬頭注視天空。

他的房間沒那么大，卻也不小。綿軟的大床被他鋪好，放上翔哥送給他的Taylor，軟帳卷起來；門前就是一張皮質(zhì)奶色懶人沙發(fā)，旁邊的矮桌是配套的，可以放電腦；房間的地毯方便人光著腳走，不過劉耀文沒有這個習慣。

寬松的時候，思想流通，他總想寫點什么。

劉耀文起身已經(jīng)是兩個小時之后的事。風吹進房間，將他的筆記本翻到后面兩頁。劉耀文涂涂改改，到他離開房間去買菜，只留下幾句話。

我與你的相處時間不算太長，但這段時間，我們都在用真心相處。得知消息的時候，先是震驚，再是想哭，回到家想要質(zhì)問翔哥和亞軒的時候，他們就先哭了。我安慰了他們，一個人待著的時候，卻怎么也沒能哭出來。

我沒有不愛你，嘉祺哥。但我很抱歉，我沒能流淚。

說“悼念”已經(jīng)不好聽，就說我是在“懷念”吧。

這是信，我給嘉祺哥你一個人的信，我不會給別人看的，包括翔哥。

這封信，風會帶給你的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南半球的秋天就這么來了，公園里剛新的葉子頃刻間枯黃；陰天的露珠沉重些，葉片沾滿后滴落，潤澤扎根土壤中、野火燒不盡的雜草。

宋亞軒沒和嚴浩翔或者劉耀文坦白過他是否走出來，只是喜歡上了攝影。拍下一張又一張清晰的照片，比如枯葉的紋路，又比如承著水滴的小草。大自然新鮮而富有吸引力，宋亞軒的鏡頭下，連鋪在小路上的陽光也別有一番風味。

他拍下一張照片。落木之下，兩位老人拄著拐杖，步步向前。他們的背影好像很寥落。但夕陽穿過葉縫，恰似金針過隙，昏黃的葉片在光照之下也熠熠生輝，世界變成了暖色調(diào)，公園里的小路曲折向前，兩位老人迎著的是落葉，也是晚霞與微風。

他走出來了嗎？沒人知道。

照片洗出來遞到劉耀文手里，劉耀文感慨了好半天：

劉耀文“美，太美了啊，是可以裱起來的程度吧”

嚴浩翔在一邊說：

嚴浩翔“你這個相機啊，買的時候九千，現(xiàn)在賣出去九萬。”

他正抱著娃娃擺弄。宋亞軒笑了笑：

宋亞軒“沒那么夸張吧?！?/p>

嚴浩翔“多賣那八萬一賣的是情懷?！?/p>

嚴浩翔一臉“不懂了吧”的表情，莫名嘚瑟。宋亞軒有些無語：

宋亞軒“什么情懷八萬一？”

劉耀文笑了。真是一個敢說一個敢問。

嚴浩翔“對這個世界的愛?！?/p>

嚴浩翔很有模有樣地在胸口比了個心，倒真有愛全世界的意思了。

宋亞軒和劉耀文雙雙無語。

劉耀文“夠了。”

-

作者有話說天主要保佑我們的Oliver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