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巡視組還是放棄了對陳莓莓違規(guī)行為的制裁,重重拿起輕輕放下,其中不僅有院長的一力擔(dān)保,還有斯黛拉同意讓出蛇母遺骸調(diào)查權(quán)的功勞。最后的結(jié)果是停職警告三個月,離開昆侖研究院的前一天,陳莓莓找到了正在遛狗的斯黛拉。
這家伙在哪兒都這么悠閑,淡金色的長發(fā)被隨意束起,她的圣伯納犬海格力斯把銀質(zhì)的飛碟叼回到主人手中。斯黛拉伸出手猛揉了一把狗頭,“Good boy.”
“我們是同事不是么,要團結(jié)友愛。”陳莓莓眼看著那只剛?cè)噙^狗頭的手馬上要放到自己的肩膀上,她靈敏地躲開了。斯黛拉把手放回狗頭上,“再見面時,希望你出拳的速度別再那么慢了?!?/p>
“哼,期待和你的下次交手。”
夏洛對陳莓莓的離開表現(xiàn)得依依不舍,她的假期還要等些日子才能來臨,陳莓莓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嘏呐南穆宓募绨颍拔蚁确偶倭?,別太羨慕我。”轉(zhuǎn)頭瀟灑地上了大金杯,光頭司機一腳油門載著陳莓莓向車站的方向駛?cè)ァ?/p>
她坐著飄滿了泡面味兒的綠皮火車一路南下回到了S市,這是她家所在的城市——但并非父母所在的城市。
北京時間早上七點,已經(jīng)有了些年頭的花園小區(qū)已經(jīng)有了蘇醒的跡象,街道上彌漫著炸油條和面糊被加熱后的香味兒,早起的老頭兒老太太提著壺和桶出門溜達,手里還抱著一只汪汪叫的邪惡搖粒絨。陳莓莓扯起笑容跟路過的大爺大媽打招呼,這些老頭兒老太太很是熱心,這或許是這座鋼筋森林最有人情味兒的一幕。
小區(qū)8棟102的柳老太太起得挺早,這是個頗有些書卷氣的老太太,此刻柳老太太正拿著噴壺伺弄小花園里的波斯菊。陳莓莓站在遠(yuǎn)處隔著綠化帶駐足觀望了一會兒,或許是專注于擦拭花葉,老太太并沒有發(fā)現(xiàn)這位不速之客。
陳莓莓是大山里飛出來的金鳳凰,硬生生靠著自己的意志在考場中一路殺出重圍,走出了那個貧窮落后的山坳。她的母親是上個世紀(jì)末的女大學(xué)生,正值青春妙齡的她在某次傍晚返校的途中莫名其妙消失,最后來到了某個山旮旯里做了陳莓莓的媽媽,現(xiàn)在的社會對她們有個統(tǒng)稱——“鐵鏈女”。
她對母親的印象是滿身草屑的瘋女人,住在霉味兒和難以言喻的臭味混雜的地窖里,腳上被拴著有些生銹了的鐵鏈。因為終日被關(guān)在不見光的地方,讓這個瘋女人本就不太好的眼睛幾乎喪失了大部分視力。
小時候的陳莓莓總是納悶,為什么爸爸要拴著媽媽,為什么媽媽對她的女兒如此厭惡,只要自己一靠近就會招來歇斯底里的嘶吼和拳腳。慢慢長大之后陳莓莓似乎懂了,她不敢問,也不敢說,那段時間她終日彷徨在上一輩的罪與孽中。
在這個落后的山村里,性別為女似乎就是原罪,陳莓莓從小就被爸爸和奶奶灌輸女孩子要早點出嫁,好幫扶家中弟弟的念頭。后來家里的獨苗苗弟弟死在了襁褓里,記憶閃回到母親癲狂而又暢快的笑和父親激烈的毆打,那個死去的孩子成了母親向惡人復(fù)仇的工具。這女人如此剛烈,寧死不會讓惡人得逞,于是村里人都傳老陳家買來個惡婆娘。
或許是老天眷顧,母親的肚子再沒大過,陳莓莓在這個家里處于一個微妙的地位,她是老陳家唯一的希望,但是她又得不到完全的尊重——她的奶奶只想要個男孩。
不過還好,陳莓莓的成績過于爭氣了,某所私立高中用極高的獎學(xué)金保住了她的高中生涯,而且陳莓莓是個很乖巧的孩子,她許諾了不計其數(shù)的好處,奶奶和爸爸才同意她邁進高考的考場。
乖巧的孩子恰恰是最會審時度勢的生物,他們的乖順只是保護色,一旦時機成熟,他們會立刻奔向自由。
陳莓莓用大學(xué)文憑徹底切斷了與那個落后山村的聯(lián)系。她明白,如果自己繼續(xù)在這個山村里待下去,一定會成為某一戶人家中的第二個‘母親’,她聽到了奶奶與村東頭人家講彩禮的談話,那戶人家很滿意陳莓莓的身材和聰明的腦袋,覺得她是個傳宗接代的好工具。
于是陳莓莓搶在錄取通知書被丟進火爐之前帶著它逃之夭夭,逃走之前她來到了地窖,把那張紅通通的錄取通知書展示給媽媽看。
這次瘋女人沒有歇斯底里地嚎叫,她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復(fù)雜的情緒,或許是懷念又或許是欣慰,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錄取通知書的邊角。即使她對這個流著骯臟血液的女兒沒有什么感情,但是又一個女孩能逃脫牢籠也是件好事。
這是陳莓莓第一次聽清女人說的話,“跑?!?/p>
跑出連綿起伏的山區(qū)是件很難的事,看著山下的火把,好幾次陳莓莓都以為跑不成了,她的腳被劃爛,饑餓讓她的腦袋陣陣發(fā)暈,身上帶著蛇蟲咬出來的疤痕,山中漆黑寂靜的夜幾乎要把她的勇氣掏空了。但是那兩天幸運女神眷顧了她一次又一次,好像天注定她不會被捆在這個小小的山村,過一輩子愚昧的生活。
土生土長在這里的陳莓莓沒有相信任何人,獨自一人帶著身份證和錄取通知書跟著人流混上了火車。她靠在車廂的連接處睡了很久,最后在大城市下了車,跟著人流混出車站。
鄉(xiāng)愁是屬于男人的奧德賽,而逃離是刻進女人身體里的史詩,故鄉(xiāng)的風(fēng)不托舉陳莓莓,所以她自己長出翅膀遠(yuǎn)走高飛。
她站在餐館的窗邊盯著里面的食客,臉上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饑餓和貪婪。還好老板是個好心人,端出一碗面條招呼女孩進來吃,陳莓莓狼吞虎咽間不經(jīng)意看到了電視上的新聞——深山失火,燒光了幾戶人家,消防人員滅掉山火之后,清點受災(zāi)人數(shù)的時候在某個角落里找到一具被燒成焦炭的女尸,腳踝上還掛著鎖鏈。
好心的女老板收留了陳莓莓做服務(wù)員,就這樣她攢到了人生中第一筆學(xué)費。
說實話,那時的她并沒有感到悲傷,只是覺得很餓很餓,餓得發(fā)狂。
沒有收入來源的陳莓莓一直掙扎在溫飽線上,她精確計算著每天的開銷,生怕一不注意就讓余額清零。女生每個月的經(jīng)期是她最難跨過的檻,她幾乎要餓著攢好幾個星期才能買得起一包質(zhì)量合格的衛(wèi)生巾,即使生病也不敢去看診吃藥,那樣額外的花費她實在承擔(dān)不起。
整個大學(xué)生涯她過的很辛苦,每日東奔西跑只為了成績和填飽肚子。周末做家教,周一到周五晚上去商業(yè)街發(fā)傳單,或者做兼職服務(wù)員,還要卡著末班車的點回學(xué)校以免錯過閉寢時間。陳莓莓就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馬,一直跑啊跑,她沒有休息的本錢,因為她沒有家。
導(dǎo)師很賞識這個拼命的年輕人,這個在學(xué)術(shù)界戎馬半生的中年女人在陳莓莓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,聽說陳莓莓的家境后,她母愛泛濫大手一揮帶著陳莓莓回了父母家蹭飯,要讓這個可憐的孩子感受到家庭的溫暖。
陳莓莓在客廳里看到了一張全家福,她如遭雷擊。命運真是最好的編劇,照片上的年輕女人正是被拴在地窖里的母親。導(dǎo)師看著發(fā)愣的女孩只當(dāng)她害羞,走過來小聲介紹全家福上的人,照片上和自己并肩站著的女孩是她失蹤已久的姐姐。
生活并不像那些黃金檔電視劇,沒有那么多狗血的發(fā)展。導(dǎo)師的父親沉默寡言,對客人表示歡迎之后就不再開口,導(dǎo)師的母親似乎被時間沖淡了大部分的悲傷,寒暄過后轉(zhuǎn)過身去廚房給客人盛出滿滿的飯。
那頓飯陳莓莓吃得如鯁在喉,在這頓飯結(jié)束的時候,她終于打定決心要隱瞞一輩子。母親已經(jīng)死在了那個山村,老人知道實情只會徒增煩惱。
她的體內(nèi)流著父親那半骯臟的血液,她害怕打破這個平衡,內(nèi)心深處渴望親情但是又害怕被徹底討厭。陳莓莓覺得不敢說出實情的自己真是卑鄙透了,她的記憶被死死地釘在那個地窖里,那個扎進地里的鐵釘上。
本科之后陳莓莓沖上了研究生,她更拼命了,學(xué)醫(yī)本就熬人,陳莓莓這么一熬就是八年。她打聽到一種職業(yè)——無國界醫(yī)生,她覺得這份職業(yè)很好,剛好她無牽無掛,即使死在這個世界的哪個犄角旮旯也沒什么人會傷心。但是在她畢業(yè)前夕,昆侖研究院找到了她——脫離山村之后進入了文明社會,體檢時的基因信息被登記入庫,才讓昆侖研究院注意到了她。
反正在陳莓莓的眼里,這兩份職業(yè)的歸宿都沒差,她不假思索的簽下了昆侖研究院給出的高薪待遇,果斷得讓準(zhǔn)備了一肚子說辭的李工出乎意料。畢竟懼怕死亡是人的本能,加入了昆侖研究院就要和死亡相伴。
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早就應(yīng)該死在那個小山村里,和她的母親一樣,無數(shù)個難以入眠的黑夜她總是在想,如果她能把媽媽帶出那個山村,是不是能有不一樣的結(jié)局。
車鑰匙還帶著涼意,車庫里靜靜地躺著一臺大眾,修長的車身在暮光中泛起星耀金的啞光。按下門把手的瞬間,座椅自動后移35mm迎接駕駛者,真皮與灰色鹿皮絨混搭的椅面溫度恒定在23℃。
第一站陳莓莓開車去了銀行,這個月的房貸早就在卡上劃走了,她偽裝一番后邁進銀行大門,用無記名存款功能將現(xiàn)金存入賬戶。從第一個月拿到工資開始,每個月都會有固定的款項轉(zhuǎn)入這個賬戶——即使老夫婦并不缺錢,陳莓莓還是會固執(zhí)地把錢存過去。
陳莓莓選擇了最隱匿的方法,因為并不想攪亂老夫婦平靜的生活,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緩解內(nèi)心的愧疚。
“叮叮咚咚,叮咚……”她的手機響起,是一串熟悉的電話號碼,接通后對面?zhèn)鱽砹耸煜さ呐暋?/p>
“孩子,放假回家了么,哎呀我這兩天有個學(xué)術(shù)研討會……能不能幫我回家看看,我爸媽臥室的燈泡炸了……”導(dǎo)師已經(jīng)到了不惑之年,因為未婚心態(tài)還是那么年輕。這個忙碌的中年女人無暇顧及情愛,她幾乎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事業(yè)和父母。
“我今天剛回家,放了三個月假,您別慌我這就去?!标愝D(zhuǎn)動方向盤拐了個彎去路邊五金店買了燈泡,然后一腳油門回家。
她禮貌地敲敲門,很快門就開了,柳老太太很和藹,“小陳啊,真是麻煩你了,總是往我家跑?!?/p>
“別客氣,順路的事。”陳莓莓動作熟練地打掃碎片,踩著腳手架更換燈泡。
“快中午了,今天包茴香餃子,在家吃了再走吧。”老太太扶著腳手架仰頭說。
“那我就不客氣了?!标愝鞯嘏老聛恚页鰝€盒子把碎片封起來做好標(biāo)記。“光在您家吃也不好意思,干脆我和您一起包餃子吧?!?/p>
這個年紀(jì)的老人最渴望的是陪伴,冷冰冰的死物總是不及人鮮活,老太太很高興,“來來來,一起包?!?/p>
陳莓莓動作很快很利索,她曾經(jīng)在餃子店兼職過,從剁餡兒到和面,從搟皮到包餡兒,樣樣精通。老太太被她安置在旁邊喝茶,老頭剛剛遛鳥回來,摘下蓋在外面的布疊好放在門口的柜子上。
“小陳來啦,麻煩你了?!崩项^點點頭,坐下喝茶。
“哎喲,小陳可勤快啦,幫咱把壞燈泡換了,還幫著我包餃子?!崩咸Ω吲d,“小陳有對象了嗎,最近工作怎么樣???”
其實倒不是長輩總想問這些話題,只是他們面對年輕人沒什么話說,只能拿出這樣的話題打開局面。
“還沒有呢,工作還好也就那樣,您最近怎么樣,身體還挺好的?”
“挺好的,家里整天就我們老兩口,成天對著也心煩……孩子有出息,我們老的也不能總把孩子拘著,現(xiàn)在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啦……”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著,從陳莓莓手里接過面皮包餃子。
“唉,如果她姐姐還在就好了……”老太太突然委頓下來,近乎喃喃自語地開口道。
陳莓莓手中的動作一頓,她心中的刺被戳中了,她不敢抬頭,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些。
“老伴!”老頭一聲斷喝,未找回的兒女是老人心中的隱痛,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,只?;\中鳥兒撲扇翅膀的聲音。
水開下餃子,老太太慢慢挪進廚房,透過鋪滿水霧的玻璃窗,陳莓莓能看到她在廚房悄悄抹眼淚。
吃飽飯陪著老人聊了一會,陳莓莓告辭出門,老兩口沉默著把她送到門口。
夜晚華燈初上,陳莓莓面無表情地坐在窗前觀察著外面一盞盞亮起的燈,好像一只孤獨的流浪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