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七)
恪坐在地上,視線隨著不斷掠過的機械臂來回游移。
緊急搬運的作業(yè)線正不斷從水坑里搶救東西,但每次帶出來最多的,是尸體。
一具,兩具,三具……恪冰冷的目光在昏暗的地下,恍若出竅鋒芒般泛著絲絲冷氣。他看著那東西匆忙運轉(zhuǎn)著,防水的硅機外殼時不時將水花濺到他腳邊,但恪絲毫不理睬,只是著了魔似的盯著機械臂上掛著的殘體——有時候是半只手,有時候是部分滋拉作響的身軀,但更多時候是殘破的頭顱。那死不瞑目的同伴臉上凝固著痛苦,像是傾訴般傳遞給恪,他們在死前到底經(jīng)歷了什么。
他需要和誰談?wù)劇?/p>
旁邊傳來動力裝置放氣的聲響,蕪推開封閉的閥門,從打開一線的閘中擠進來。
“為什么?”恪開門見山,他的身體埋在墻角的陰影里,唯有目光冷冽。
“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情況,”蕪顯得很狼狽:皮膚上到處都是劃痕,腿部的表面金屬還缺失了一塊,露出內(nèi)部轉(zhuǎn)動的機械結(jié)構(gòu)。
恪猜想,他是在忙于災后整頓以及救援工作。但是令恪極為不滿的是,他無法從蕪的臉上看見一絲一毫的悲傷與憐憫,他的疲憊占據(jù)了五官。而這種狀態(tài)恪也認得,這是大學教授在長時間授課后會露出的表情,帶有對工作的絲絲無奈。
“你明明可以擁有更加周全的選擇,”恪從牙縫中擠出文字,“為什么不探明具體情況再開挖?為什么默許隔壁探組使用高危鑿具?為什么數(shù)據(jù)分析系統(tǒng)沒有做出提前預警?”
“第一,數(shù)據(jù)分析系統(tǒng)無法解析此前從未出現(xiàn)過的突變情況。第二,在爆破機成為你口中的高危鑿具之前,它是目前我們所知開鑿速度最快的挖掘工具,沒有之一?!笔徹Q起三根手指,“第三,我認為我們已經(jīng)掌握了足夠充分的紙面數(shù)據(jù),再進行無人探測只會得到重復的無用數(shù)據(jù)?!?/p>
“所以你現(xiàn)在滿意了?!”恪從黑暗中走出,一拳砸在蕪的胸板上。
金屬的鏘鳴回蕩在狹小空間中。
蕪站在原地一動未動,他只是默然注視著憤怒不已的恪,目光停留在他肩膀的巨大切口上——那原本用于連接左臂的軸向結(jié)構(gòu)被徑直削去一半,只留下光禿禿的切面。
恪瞪視著面無表情的蕪,此刻的領(lǐng)導者令他感到陌生。
“你受損了?!笔徎氐溃澳銘撌禽^早一批撤出探區(qū)的同胞才對?!?/p>
“我在嘗試彌補你犯下的罪,”恪用手指著角落里一堆碎片,“我在嘗試多挽回一名受害者?!?/p>
“但是你失敗了?!笔徴f。
“所以我想問問你!”恪再度上前一步,用僅剩的手抓住蕪的胸板上沿,質(zhì)問道,“為什么你是現(xiàn)在這樣!難道在圖書館里你的反應都是裝的嗎?你難道沒有哪怕一絲愧疚?。俊?/p>
在極短的瞬間,恪看到蕪的瞳孔暗淡了一下。
“你要知道,就這件事而言,我們需要將個體的因素盡可能降到最小?!笔彽哪槻辉俳┯玻貞?,盡可能讓語氣顯得柔和,“否則我們的身軀無法支持自己完成這項曠日持久的斗爭?!?/p>
“斗爭?和誰?”這一秒,恪忽然嗅到一絲可怕的隱瞞。
“和這顆星球,和這座無死角包裹著我們的……牢籠。”蕪說。
他又恢復了那近乎冰冷的堅定,“你需要一個假期,去地表檢修你的手臂吧?!?/p>
恪放下筆,腦中紛亂如麻。
他當然不會如此輕易的善罷甘休,而是抓住這一機會瘋狂的追問下去。不過到現(xiàn)在,恪根本無法確定自己的行為是否妥當,因為自那天之后,那條噩夢般的事實如燒紅的鐵棍般斜刺進大腦中,使他每每望向天穹之際,都涌上一陣暈眩。
“我們竟然被巨量的水所包裹,這是多么荒誕又令人恐懼的真實?!?/p>
他開始寫作,但目的不再是為了記錄。更多的,是他急需一種可行的方式來輸出自己的恐慌。
“在地層之下,隱藏著橫亙整個星球的巨大水層,我們將其命名為【湍流】,它是造物主的詛咒。”
“在剛返回地表時,我曾抱有一絲希冀。我希望蕪的話是假的,只是為了哄騙我上來而編造的謊言?!?/p>
“但很快現(xiàn)實就潑來一盆冷水。在上到地表并輾轉(zhuǎn)多個觀測哨點的若干周期內(nèi),我比對了從各處探測得到的數(shù)據(jù),它們之間的相似度令我絕望,在密度波動較大的巖石層后,全都不約而同的出現(xiàn)了相當長的均勻密度層。我們原本以為那是未遭受風化的‘始巖’,現(xiàn)在,大自然獰笑著告訴我,那是水?!?/p>
恪感到自己的手在發(fā)抖,精神上的重壓使其心力交瘁。
刻下這段文字之后,他開始思考。思考命運對這一種族的不公,還有造物主那惡意的玩笑——他原本不相信世間有這樣一類存在,可在經(jīng)歷這一切后卻有些動搖了。
恪的大腦在不安中運轉(zhuǎn),一種永世不得解脫的窒息感籠罩在周圍。他從未如此鮮明的感受到天地是如此逼仄渺小。而且,包裹之外的世界正化作重重泡影,飛速離自己而去。
這也是恪第一次懷疑那與生俱來的探索激情。那伴隨文明不斷前行的特質(zhì),到底是饋贈還是詛咒?
“不能這樣想下去了,”他對自己說,“我需要休息。”
接下來的幾個周期是在壓抑中度過的。
盡管如此,恪還是將大部分精力投入于鑿探工作的外部后勤上,并在日益繁忙的進程里抽出部分時間寫作,把現(xiàn)存的資料整合進那本《鑿天》當中——這是他很早之前就起好的名字。
他希望生活的洪流能稀釋掉自己對湍流層的恐懼,而內(nèi)心的不安也確實在一天的工作中漸漸淡化。只是有時,他還會在夜周期驚醒,心臟因夢中所見而劇烈跳動,齒輪咬合之聲格外清晰。
他隱約察覺到,這次的不安不同以往,而是來自別的地方。至于它具體導向何處,恪還沒有頭緒。
又過了近半個長周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