桂影搖榜
十月初七,秋分。
臨海一中的公告欄前擠滿了人,桂花落在藍白校服上,像撒了把碎金。賀郁漓站在三步外,望著榜單最頂端并列的兩個名字——"賀郁漓""賀墨央",墨跡未干的鋼筆字在陽光下泛著水光,恍惚間與昨夜墨香閣燭火下共抄的《考工記》字跡重疊。
"阿漓,可聞得'蟾宮折桂'的香氣?"折扇輕敲肩頭的聲響里,賀墨央的琥珀色眼眸彎成月牙,腕間靛藍手繩沾著晨間露水,"方才路過連廊,見老桂樹的影子正落在榜單上,竟比我昨夜在宣紙上拓的印還要清晰。"
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嘆。前排女生指著他們的名字咬耳朵:"聽說賀墨央用《九章算術》解立體幾何,賀郁漓的作文引用了《昭明文選》的批注......"話音未落,便被賀墨央往她們書包里塞了片海棠花瓣:"此乃'獨占鰲頭'的吉兆,朋友們不妨夾在課本里。"
賀郁漓低頭輕笑,指尖觸到校服口袋里的青銅佩飾。今早出門前,他特意將賀墨央送的鵝黃手帕疊成方塊壓在佩飾下,帕角的海棠刺繡沾著淡淡的青梅香——那是昨夜少年替他修補素絹時,不小心蹭到的糕點碎屑。
"數(shù)學老師在辦公室等你。"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,"方才經(jīng)過時,看見她對著你的試卷直搖頭,說'這解題步驟精巧是精巧,不過像在畫《營造法式》的剖面圖'。"
賀墨央忽然湊近,折扇擋住半張臉:"那阿漓可曾告訴老師,我畫的斗拱結(jié)構(gòu)實則暗合三角函數(shù)的相位變換?"他退后半步,故意將聲音放大,"不過說起來,我倒想送老師一方'墨香閣'的古墨,題款就寫'筆下有山河',如何?"
周圍響起善意的笑聲。賀郁漓望著少年發(fā)梢的桂花,想起今早路過長春亭時,看見賀墨央蹲在石階上給每片海棠花瓣點朱砂——說是要送給全年級的同學,"沾沾香氣"。此刻那些花瓣正隨著秋風在人群中飛舞,像極了他們交換過的無數(shù)紙條,每一片都藏著只有彼此能懂的暗號。
硯田共耕
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過教室窗欞時,賀郁漓正在整理錯題本。素絹上的朱砂批注旁,不知何時多了枚完整的桂花——賀墨央總愛用這種方式標記重點,說"花香能醒神"。
"阿漓可知'香篆'?"少年忽然從書包里掏出個紫檀木盒,開蓋時溢出淡淡沉水香,"昨夜在墨香閣翻到本《香譜》,里面說古人會用香粉在香爐里拓出紋樣,燃盡后看灰痕是否完整,以此占卜吉兇。"
盒中是一套小巧的香篆模子,刻著云雷紋、卷云紋,還有極小的海棠花樣。賀郁漓想起家中書房的青銅香爐,爐底刻著的"乙巳年"正是他們初遇的年份,爐中香灰里似乎總藏著未燃盡的海棠花瓣。
"試試?"賀墨央已將香粉鋪在硯臺上,"就用我們的名字作紋樣,若香篆不散,便是'連中雙元'的好兆頭。"
兩人伏在課桌上,鼻尖縈繞著沉水香與墨香。賀郁漓執(zhí)模子的手穩(wěn)如握筆,賀墨央則用指尖輕輕撥弄香粉邊緣,像在解一道復雜的幾何題。當"郁""墨"二字在硯臺中央成型時,窗外的桂花恰好落在"墨"字的點畫上,竟似天生的落款。
"快看!"賀墨央點亮火柴,火苗在兩人交疊的手間跳躍,"香篆燃盡時,灰痕會連成北斗形狀,就像我們解過的那道數(shù)列題,看似無序,實則暗含規(guī)律。"
青煙裊裊升起,在陽光中織出細薄的簾幕。賀郁漓望著少年被火光映暖的側(cè)臉,忽然想起考場上的作文——他在結(jié)尾處寫了"香篆成灰,相思成繭",卻沒敢讓賀墨央看見。此刻看那香灰蜿蜒,竟與素絹上的苕溪改道圖有幾分相似,仿佛命運早將他們的軌跡刻進了千年的香譜里。
墨香閣宴
暮色浸染紅磚墻時,賀墨央忽然拽著賀郁漓往校外跑。少年手中的油紙包晃出甜香,混著雨后泥土的清新,分明是后街海棠糕鋪的味道。
"今日宜宴客。"賀墨央推開墨香閣的木門,門環(huán)上掛著的銅鈴輕響,"老板說,若有人考了雙第一,便要開一壇'狀元紅'——不過我們喝青梅酒就好,免得醉了誤事。"
閣內(nèi)的藤椅上擺著兩套青瓷茶具,旁邊是賀墨央新淘的古硯,硯腹的"乙卯年秋"刻痕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。賀郁漓注意到硯臺上還放著半卷《玉臺新詠》,正是他兒時無意遺失的那本,書頁間夾著的桂花早已干枯,卻仍固執(zhí)地散發(fā)著香氣。
"嘗嘗這個。"賀墨央揭開油紙包,露出染著海棠汁的糯米糕,"王婆婆特意加了桂花蜜,說'雙花合璧,甜潤綿長'。"他用竹筷夾起一塊,卻在遞到賀郁漓嘴邊時忽然頓住,"阿漓可還記得,在長春亭中分食海棠糕,你總把完整的花瓣讓給我?"
燭火跳動,映得少年耳尖微紅。賀郁漓接過糕點,舌尖觸到嵌在其中的青梅,酸甜滋味混著桂花香在口中漫開,恍惚回到十四歲那個雨夜——他們擠在舊書肆的屋檐下,雨水順著傘骨滴落,賀墨央忽然說:"以后若我考了第一,便請你吃加雙份青梅的海棠糕。"
"其實我早就知道。"賀郁漓忽然開口,指尖摩挲著茶杯邊緣的卷云紋,"知道你會拿第一,就像知道每場秋雨過后,海棠總會開得更盛。"
賀墨央抬頭,琥珀色眼眸里晃著燭光:"那阿漓可知道,我為何總在香篆里加海棠粉?"他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,倒出些暗紅色粉末,"這是用海棠花瓣磨的,每一片都記著與你有關的日子——初遇時的秋雨,重逢時的桂香,還有今日的并列榜首。"
香譜玄機
夜深時,賀墨央忽然從書架上抽出本泛黃的《香乘》。書頁間掉出張素箋,上面用朱砂寫著:"乙卯年秋,于煙雨亭制'雙清香',以海棠花瓣、桂花蕊、松煙墨入料,贈執(zhí)傘君子。"
賀郁漓接過素箋,手微微發(fā)顫。這字跡與家中祖父的日記如出一轍,而"雙清香"的配方,竟與他今早用的墨香分毫不差。他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的話:"若遇著腕間戴靛藍手繩的少年,便將'云雷佩'相贈,那是你父親與他父親定下的......"
"阿漓看這個。"賀墨央已翻到《香譜》某頁,上面畫著兩個執(zhí)扇執(zhí)傘的小人,背景是歪斜的"乙巳韶春"刻痕,"昨夜整理舊書時發(fā)現(xiàn)的,你看這袖口的卷云紋,與我們的校服暗紋是不是一樣?"
燭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書頁上,竟與畫中人物重合。賀郁漓望著硯臺上未燃盡的香篆灰,忽然想起考場上的立體幾何題——輔助線連成的形狀,分明是"雙清香"的香篆紋樣。原來命運早就在他們的筆尖、香灰、古籍里埋下了重重伏筆,連并列第一的成績,都是百年前便寫好的劇本。
"祖父說,香篆燃盡后的灰痕最是難測。"賀墨央將青瓷杯輕輕碰向賀郁漓的杯子,"可我們的灰痕卻連成了線,就像這三年來的每一場相遇,看似偶然,實則是香粉在模子里早已定好的形狀。"
窗外傳來海潮聲,混著若有若無的桂花香。賀郁漓摸出衣袋里的青銅佩飾,放在賀墨央掌心:"這是祖父傳給我的,說佩飾相碰時若發(fā)出清響,便是......"
"便是心有靈犀。"賀墨央的聲音輕得像檐角落雨,他將自己的佩飾也放在桌上,兩枚云雷紋佩飾在燭光下交相輝映,"父親臨終前說,若遇見袖口繡卷云紋的人,便將佩飾合二為一,因為......"
話音未落,窗外忽然刮來一陣風,將硯臺上的香篆灰吹得四散。兩人同時伸手去護,指尖在灰痕中相觸。賀郁漓望著少年眼中的自己,忽然明白那些被香氣浸透的歲月,早已將他們的命運纏成了永不褪色的香篆——無論風雨如何侵蝕,總會在某個晨昏,顯露出最初的模樣。
香滿流年
次日清晨,煙雨亭的海棠開了新枝。
賀郁漓抱著一摞《水經(jīng)注》校本經(jīng)過連廊,聽見賀墨央在身后喊他。少年手中舉著個精致的香盒,盒蓋上用螺鈿嵌著卷云紋與海棠花,正是昨夜在墨香閣一起設計的圖案。
"新制的'雙清香'。"賀墨央將香盒塞進他書包側(cè)袋,"加了今年的第一茬桂花,還有你素絹上的朱砂粉——老板說,朱砂入香可辟邪,最適合我們這種'要征服星辰大海'的人。"
教室里傳來早自習的背書聲,賀郁漓翻開《昭明文選》,掉出張素絹地圖。上面用朱砂標著"郁漓常去的舊書肆""墨央最愛的海棠糕鋪",還有個用雙圈標出的"墨香閣",旁注:"每至香篆燃盡時,必在此候君。"
"阿漓可還記得,我們的香篆灰連成了北斗?"賀墨央用折扇挑起他垂落的碎發(fā),"我查過《夢溪筆談》,北斗第七星名為'搖光',主掌祥瑞。就像我們的名字,"他忽然壓低聲音,"郁者,文采也;墨者,風骨也,合在一起,便是'筆下有香,心中有光'。"
窗外的桂花落在他們共同批注的古籍上,那些關于香譜、關于重逢的字句,在暖陽里舒展成最溫柔的形狀。賀郁漓望著賀墨央腕間晃動的靛藍手繩,想起昨夜閣中香篆燃盡時,灰痕竟在硯臺上拼出了"永年"二字——那是他們給未來共同書房取的名字。
"下月的全市聯(lián)考,可要繼續(xù)并列第一?"賀墨央忽然遞來張紙條,上面畫著兩個執(zhí)扇執(zhí)傘的小人,正在合力托起一個香篆模子,"我算了算,用《九章算術》的'衰分術'分配復習時間,再輔以'香篆醒神法',必能......"
"胡鬧,老班知道了你就完了哦~"賀郁漓抿唇輕笑,指尖卻將紙條折成紙船形狀。陽光穿過他指縫,在賀墨央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少年耳尖的紅意比硯臺里的朱砂還要鮮明。而書包側(cè)袋里的香盒,正散發(fā)出若有若無的海棠與桂花香,像極了命運精心調(diào)制的香料,在時光的香爐里,慢慢煨出最動人的香篆。
一一海霧輕吻月芒,收落日入裳,將眷戀釀成琥珀色的詩行。而那些被香氣浸透的歲月,終將在記憶的扉頁上,凝成永不消散的香痕——如海棠之熱烈,似墨香之綿長,更比桂華之清甜,歲歲年年,縈繞心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