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花廳外，一架紫藤被風揉得沙沙作響，碎瓣像蝶翅般撲進窗欞。解雨臣倚在欄邊，指尖轉著一柄折扇，扇骨是湘竹，扇面卻繪著大漠孤煙。他抬眼望過來，目光像溫水里化開的墨，輕輕淌過我與張起靈之間。

“你們倆啊，真是的，思烽還小，貪玩是正常的?！?/p>

我聳聳肩，藤影在肩頭像一條活過來的龍鱗：“沒辦法，誰讓這小子是我兒子呢，遺傳了我的性子?！?/p>

張起靈立在廊柱的陰影里，陽光被檐角切成薄片，落在他的睫毛上，竟像雪夜里的碎星。他淡淡一笑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：“嗯，有其父必有其子?！?/p>

那聲音像冰下暗河，表面平靜，深處卻涌著滾燙的暗流。我想起昨夜他替思烽掖被角時，指尖在孩童發(fā)梢停留的那半息——麒麟的溫柔，向來只肯在無人處悄悄發(fā)芽。

后院傳來窸窣，像幼獸在撕咬春天。我循聲望去，張思烽正抱著那棵老桃樹，樹皮皸裂如老人的掌紋，而他不過是一枚剛長出的新芽。他踮腳，蹬腿，膝蓋磨得發(fā)紅，卻一次次把重心擲向更高處。風掠過，花瓣紛紛砸在他臉上，像一場粉色的急雨，他竟以為那是掌聲。

“哈哈，我成功啦！”

奶聲奶氣的宣告驚起一群麻雀，翅膀拍打的聲音像碎玉。他坐在最細的橫枝上晃腿，腳丫沾滿青苔，像兩尾剛離水的魚。忽而，他屏住呼吸——一只翠羽的小鳥落在矮籬，喙里銜著半瓣花，像銜著整個春天的秘密。

孩子與鳥的對視只持續(xù)了一瞬，卻足夠讓命運翻頁。思烽俯身，伸手，重心離開枝頭，像一枚青澀的果實提前墜落。尖叫聲劃破午后，陽光在那一刻變得鋒利，割得人眼生疼。

張起靈的黑袍揚起時，帶起的風里有雪山的冷味。他接住了那團小小的火焰，手臂穩(wěn)得像亙古的崖。思烽在他懷里眨巴眼，睫毛上還沾著碎花瓣，像沾了星屑。

“摔到哪里了？有沒有哪里疼？”

“父君……”

“說話，思烽，有沒有哪里疼？”

“沒有沒有，一點都不疼！”

他搖頭太用力，花瓣從發(fā)梢抖落，飄在我與張起靈之間，像一場無聲的雪。我伸手想揉他的發(fā)頂，卻在指尖碰到那雙酷似張起靈的眼睛時，忽然失了力道——那里面燃著整個山林的野火，誰也無法按滅。

傍晚，冷風半跪，替他把一枚銅色小熊胸針別在衣襟。針尖穿過布帛時發(fā)出極輕的“嗤”聲，像命運給童年蓋下的郵戳。

“這個胸針不能取下來哦。”

“哇，這個胸針好漂亮！”

“這是為了防止你走丟，以后出門都要帶著它?！?/p>

孩子用指腹摩挲熊背的紋路，眼里映出燈火，像把整座城市的星子都裝了進去。他點頭，奶音里帶著新釀的蜜：“嗯嗯，我知道了，爹爹?！?/p>

可我們都知道，麒麟的血液里住著風。第二日晨霧未散，胸針的警報便撕破靜寂，像一把銅鑼敲在耳膜。我與張起靈掠出城門，衣擺被風灌滿，像兩面獵獵的旗。山道泥濘，苔痕爬上靴幫，每一步都踩碎一截舊時光。

冷風和林墨立在林口，身影被樹影切割得支離破碎。他們抬手一指——

幽暗的山坳里，一只黑熊人立而起，胸前V形白毛像一道裂開的閃電。思烽化出的金色小麒麟不過熊掌大小，卻咧著乳齒，發(fā)出奶兇的吼聲。那聲音太稚嫩，連風都不忍傳遞，可他還是一次次撲上去，像一枚被擲向巨石的雞蛋。

熊爪揚起時，陽光在爪尖碎成齏粉。我眼底的金龍倏然蘇醒，龍吟壓過林濤，十爪虛影籠住整片山谷。黑熊在威壓下蜷成一座顫抖的小山，發(fā)出幼犬般的嗚咽。

“知道錯了？”

我收勢，龍影化為光屑，簌簌落在思烽的鬃毛上，像給他鍍了一層碎金。孩子卻從我臂彎掙脫，跌跌撞撞跑向那頭熊，小蹄子踩得落葉噼啪作響。他抬頭，用還沾著草屑的鼻尖碰了碰熊的鼻尖——像兩個剛打完架的孩童，在夕陽里交換秘密。

張起靈的手落在我肩，溫度透過衣料，像雪夜遞來的一盞酒。我們誰都沒有開口，只在彼此眼底看見同一句話：下一次，他又會奔向哪里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