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晨鐘破曉,天堪堪擦亮,更夫卷起袖子隨意揩了揩食畢油汪汪的嘴巴,打丹陽城樓往市集中走去。
行至丹陽書院,忽見兩人抬著白布蒙著的什么慌張出門,匆忙間一只手竟垂了下來,有枯枝輕飄飄落在地上。更夫震驚且狐疑,往院役身邊靠,“這是···…” 院役重重地嘆了口氣,彎腰拾起那截似是敗了的丁香,"昨兒才來的,約莫也是個大才子,怪我多余備了點酒菜,誰能想到竟就此暴斃了呢?!?/p>
“昨兒來的?”更夫咂摸兩下,“莫不是西壁廂那位?” 院役微微點了點頭,是了,前一夜他的更鑼敲了無數(shù)次,怎會不知,只有西壁廂那位徹夜點燈伴酒,枯坐至天明。這是一代才子龔自珍,與人世間最后一點瓜葛。
貳
道光十八年春,太平湖畔。
對著貝勒奕繪之府,眼尖心明的商人一點點做起,倒也從小小茶水?dāng)倱u起一座茶樓來。雖然這生意,怎么也比不上頭兩年王爺在世的時候。
青衫長褂的龔自珍一手撐著腦袋,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嘴里遞著花生米。他雖瞇著眼睛,卻目光如炬,細細品味著桌上攤開的詩稿,詩中自有龍井香。
看著對面頗有些揚揚得意的同鄉(xiāng),他不禁有些感慨。若真如同鄉(xiāng)所說,這幾頁書稿出自王府里那位寡居避世的貝勒遺妃顧太清之手,其間大家之風(fēng),“八旗論詞數(shù)顧太清”倒也不算虛名。
“世人莫戀花香好,花到香濃是謝時···"
“璱人兄,”同鄉(xiāng)傾身過來,透著一股子興奮,“若是我
內(nèi)
等作詩寬慰,你覺如何?"他正過頭來只笑了笑,沒說話。
“若是邀詩,請她為詩集作序,璱人兄覺得也不可行?”
龔自珍依舊沒有反應(yīng)。
同鄉(xiāng)見他自持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才女有些了解,反倒有了微詞,“我不信?!?/p>
“你不信的事,總有人替你做的?!饼徸哉溲垡参刺?,復(fù)
又理起詩稿來。
這一年,的確發(fā)生了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。杭州風(fēng)流文人陳文述大倡閨秀文學(xué),甚至還故作風(fēng)雅地重修了埋骨于西子湖畔的前代名女小青等人的墓園,惹得手下女弟子爭相題詩唱和。他特地將這些詩編撰成集,題名《蘭因集》,讓自己的兒媳去央托她的表姐、顧太清兒時密友汪允莊,求顧太清題一首詩?;奶浦斜换亟^之后,陳文述托人將刊行的《蘭因集》贈予顧太清,里面赫然出現(xiàn)了署名“顧太清”的《春明新詠》。顧太清哭笑不得,便回贈陳文述一詩,其間更有“碧城行列休添我,人海從來鄙此公”之句,將其庸俗鄙陋的嘴臉刻畫得活靈活現(xiàn)。
茶樓一時熱鬧起來。華年失夫的顧太清近兩年少有詩稿流出,現(xiàn)下幾乎人人手里都攥著一份“人海從來鄙此公”,輕笑怒罵間,顧太清也能做出好文章來。
同鄉(xiāng)搖著腦袋嘖嘖稱奇,給龔自珍添了一壺上好的茶。龔自珍仍像先前一般瞇著眼睛,一手撐著腦袋,一手有
一搭沒一搭地往嘴里遞著花生米,目光如炬。
相逢何必曾相識。雖然,想要相識。
這尚是龔自珍首次夜游太平湖,月朗風(fēng)輕有陣陣丁香花馨香相送,他腦海里反反復(fù)復(fù)的那兩句卻來得莫名其妙,“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,懷民亦未寢?!?/p>
細想來,許是知己難覓之緣故吧。他咂摸著自己入京這
十幾年,僅憑一句“楷法不中程,不得入翰林”,便是九年內(nèi)閣中書。知音少,弦斷有誰聽?
他自然不會想到,這一夜他將邂逅余生的“張懷民”。
花香送來女子的嘆息聲,只是令他心旌輕輕地搖了那么兩下,再走近幾步,才將女子碎在夜風(fēng)里的聲音聽得真切。
”
“世人莫戀花香好,莫戀花香好···”
龔自珍情不自禁地走近,將聲音放得輕了又輕,恐怕唐突佳人,“花到香濃是謝時。”
丁香樹下的女子乍然一驚,轉(zhuǎn)身躲至樹后不肯出來,仿佛聽不見他手足無措的解釋:“在下龔自珍,字璱人,并無
惡意,只是··只是··”
樹后的人悄悄探出頭來,略帶猶豫地看了他一眼,夜色中只一雙眸子靈氣逼人,教他余生不可忘。
后來龔自珍談起兩人初識時顧太清的可愛,說她好似“倚門回首”。
顧太清點點頭,面頰飛起一抹紅暈,眼神卻哀婉悲慟,再多一句就要落下淚來。
"十分憐愛,帶七分羞澀、三分猶豫。”
“唔··”龔自珍琢磨其中所以,竟有些吃不過味來,“何意?"
“亡夫?qū)懡o我的,寫在我倆初識。”她閉了眼卻無法阻止清淚墜落。
他一時語塞,說不出話。那感覺如鯁在喉。
四
茶樓終于熱鬧起來。
夏末秋初,貝勒府久閉的朱門重又開啟,門里門外流出不少文人騷客的上佳之作,太平湖畔再現(xiàn)貝勒奕繪在時的勃
勃生機。
顧太清乃是寡居之人,難免惹人非議,但她恭肅端莊,未嘗有半分行差踏錯,留下的只有盈門的賓客和“冰心玉骨”的嘖嘖稱贊。
龔自珍自是朱邸常客。相比白日里三五好友把酒祝東風(fēng),他更偏愛晚間的太平湖畔。
那里月明露華濃,夜風(fēng)永遠帶著丁香的香氣,結(jié)雨成愁。他常常拿從學(xué)時跟隨老師學(xué)習(xí)的《公羊春秋》來和清討論,而她早有九年伴亡夫“紅袖添香夜讀書”的深厚底,兩人往往爭得面紅耳赤,又各退一步稱贊起對方見解獨到之處來。
顧太清這個時候一概是害臊的,總是擺擺手打斷他,“然
則..”
而每每談及自己一腔抱負無從施展,難能插上幾句的顧太清就只有不斷地重復(fù),“不如歸去,不如歸去。”
一日他與同鄉(xiāng)聚在茶樓,對方抄起他的新詩作勢便要念開來,“己亥雜詩?!敝荒盍藗€開頭便教他搶了回去?!昂酶绺?,我悄默聲兒地拜讀也可,萬莫不給弟弟這個機會?!蓖l(xiāng)搓著手求他,他微點下頭算是允了。
空山徙倚倦游身,夢見城西閬苑春。一騎傳箋朱邸晚,
臨風(fēng)遞與縞衣人。
念完極神秘地一笑,”聽聞貝勒這未亡人原名就是‘西林春’,又恰好守孝三年一身縞素,你這不是,借花喻人
吧..”
“胡謅!”龔自珍瞥了他一眼,不耐煩地打斷?!澳悄憧傻酶嬖V我這是誰?!蓖l(xiāng)不依不饒。龔自珍放下茶杯,微笑正色道:“張懷民?!?
五 這年秋天,京城各大茶館“貝勒未亡人顧太清與一代才子龔自珍”的風(fēng)流韻事?lián)碛袩o數(shù)捧哏,每每故事行至一半,說書人總要頓那么一頓,加上一句,“據(jù)杭州陳文述先生分析……”
據(jù)杭州陳文述先生分析,那《己亥雜詩》寫的便是龔自珍不見天日的苦戀,那“春”便是“西林春”,“朱邸”就是貝勒府,開滿丁香花的可不就是太平湖畔嗎!如此想來,大家紛紛默認詩中的“縞衣人”便是顧太清。
后又流出龔自珍所作用于記夢的《桂殿秋》更教他如獲至寶,“驚覺后,月華濃,天風(fēng)已度五更鐘?!边@不正是“苦戀”變?yōu)椤翱嗫嘞鄳佟钡蔫F證!
流言蜚語,指責(zé)逼問,風(fēng)霜刀劍嚴相逼。
道光十八年有春有夏,怕是都溫暖不了這突如其來的秋與冬。
也許正應(yīng)了顧太清那一句“不如歸去”,龔自珍終于決定遠行,走前他佯裝路過,遠遠探望他的“張懷民”。彼時她正無聲地抵抗著奕繪嫡長子驅(qū)逐出府的決斷,帶著孩子們委屈地在偏院里過著月朗風(fēng)清的日子,對外界的一切置若罔聞。一如既往,玉骨冰心。
顧太清從打破了的窗子里忽地抬起頭來。
那雙眼靈氣逼人,透著浩然正氣,卻驚得龔自珍夾緊馬腹,越走越遠。
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護花。
陸
龔自珍搖搖晃晃駕著馬兒,醉不成歌,“慨當(dāng)以慷,憂思難忘,慨當(dāng)以慷,憂思,難忘··”西風(fēng)獵獵作響,吹得他心□一片涼寒。不如歸去,不知歸處。
再一抬頭,夕陽余暉下,蒼勁巍峨的丹陽城樓已浮現(xiàn)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