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脫開了謹臺抓住我的手,墜落在了雪地里,謹臺嘶喊著憐玉的名字,而我也才知道,我是中毒死的。
答案,應該就在簪子里。根本不是機巧,是藏毒!
這次我直接去了錦德坊,銀飾劉舊宅那條街尋找線索,那里的老人說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,哪怕是我給了錢,也只說:“我不覺得是失手殺妻,他雖然是名人兒,卻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,我親眼看見老劉到顧大娘鋪子里買了一捆白布,看著得有兩丈那么多?!?/p>
“白布?”
靠在柴車上的老爺子點點頭,笑說:“那時候馬氏活的好好的,家里滿共夫妻兩個,徒弟在店里,買那么多白布做什么用?誰家突然死人,白布提前買的?”
老頭意思是,謀殺。
其實我也能猜到是謀殺,馬氏死了之后,他能得到馬氏所有的東西,包括嫁妝和娘家給她的農地。
我找到了老頭提到的顧大娘鋪子那里,顧大娘不愿意提起銀飾劉,說她因為做了這樁買賣,被傳了幾個月的做黑心活的瞎話,她這輩子都忘不了銀飾劉的事。
“你怎么不去找馬氏她弟弟呢?就在前街開蠟店的。”
“大娘知道銀飾劉那個春燕憶梅的簪子嗎?”
顧大娘打量我一番,又墊著手里的銀錠,說:“當時有人來跟我打聽過,官家的人,拿著一個樣式貨,一個成品貨?!鳖櫞竽镉殖了计蹋艙u頭道:“沒見過那個樣式,我當時就這么跟官家人說的,老劉家店里也沒那個簪子,估計才做出來一個?!?/p>
我道謝后正準備去前街,顧大娘卻又嘀咕:“其實當年的事也夠唏噓,平日里老劉對內人疼的很吶,打出來的銀飾,頭一份都給馬氏,估計那個成品,也是給馬氏的,可惜啊……”
也就是說,簪子原本是要給馬氏的?
離開二頭街時,我看見街角那還有一家藥鋪,雖然半邊門板都是蓋著的,店主卻站在門口,他看著我離開了顧大娘這里,就走進去把剩下半年門板也蓋上了門洞。
“公主……”
到了馬氏弟弟家馬氏蠟店門口時,青鳥拉住了我,她一臉擔憂的看著我,欲語還休。
我當然知道她在擔心什么,平日里隱忍穩(wěn)重的公主,今日突發(fā)奇想去調查當年那諱莫如深的案子,除了是中邪了,還能是什么?
“你真的沒事嗎?”青鳥就要哭出來,我有些驚詫,立刻擦了她眼淚,想要解釋,卻又不知道從何處說起。
“我在幫你的公主?!?/p>
她兩眼滿滿的疑惑。
“我被困住了,但被困住的似乎不僅僅是我。”我看著店里那個頭發(fā)花白的人,走進去看他拱手走出柜臺,招呼伙計來讓我看店里的樣品。
我端詳了一下托盤里蠟燭樣式,回頭看向馬郎,他最多三十出頭的年紀,頭發(fā)卻花白的像耄耋老人。
“店主,你頭發(fā)怎么這么白?”
馬郎打量了我一圈,轉身又走進柜臺,伙計退下后,他繼續(xù)噼里啪啦的算賬:“果然雪天沒客。”
“現(xiàn)在的生意都不好做,不然店主也不會把頭發(fā)愁白?!?/p>
“娘子要是說賣肉的賣布的生意難做也罷,蠟燭家家戶戶必備,倒沒有愁白頭的道理?!迸赃吀苫畹幕镉嬓χ釉挘瑓s被馬郎呵斥下去了。
我看馬郎一臉陰郁,就走上前去,打開天窗說話:“我想跟馬郎打聽打聽,令姐在劉家的事?!?/p>
“你是什么人?”馬郎警惕的盯著我,等我回話。
我抿了抿嘴唇,言:“坊間官堂都說令姐是被銀飾劉錯手而殺,可我打聽的卻不是這么回事,如果不是這樣,自然該讓真相昭然啊?!?/p>
“你怎么知道你知道的就不是真相呢?”
我看了一眼青鳥,又看向馬郎:“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是非曲折有什么重要的,反正銀飾劉已經(jīng)死了。”
我看馬郎就要離開前店,立刻開口留住他:“那店主也不會愁白了頭,如果不是為了令姐,照你們這穩(wěn)定的生意收入,怎么也不會只有這簡陋的一耳間的店鋪,江湖上的俠客都認錢不認理,店主也是煞費苦心?!?/p>
馬郎的身影一頓,滿臉駭然的他轉身看向我,緊接著就大步到店門口去,一把關住了店門,反身壓低聲音問我:“你究竟是誰?”
“你別管我是誰,告訴我,馬氏到底是怎么死的?!?/p>
“你有什么目的?”
“她若是被謀殺,怎能隨意被幾筆字草草蓋過?她在九泉之下如何闔目?!你忍心看你令姐含恨九泉嗎?!”我抓著馬郎的衣領,激惹他能夠吐露真言,這樣的人是金錢收買不了的,只能用真情。
馬郎瞪大了眼珠子,血絲滿布,瘦削的面孔蒼白如紙,牙齒咬的咯吱咯吱響,半天才掙開我,憤恨不已的道:“我難道不想嗎?!我若不想,也不會給她報仇!”他痛苦的握緊拳頭:“我看見銀飾劉從賭場回去,想起剛給我埋怨過的姐姐才回到家,擔心不已,去劉家,剛進門,就看見我姐姐躺在這里之中!劉敬這個殺千刀的!他拿著一個凳子,凳子上全是血,我姐姐的腦袋上……”他右手握住左手拳頭,指甲都要掐進肉里:“拳頭大那么一個窟窿!”馬郎掩面而泣:“我姐姐貼心柔和,性格溫順大方,在家孝敬父母,在夫家敬大人敬夫君,我們母親走的早,我是我姐姐帶大的,她聰明能干,把蠟店打理的井井有條!誰能想人到中年,卻要日日以淚洗面!最后……最后還要被那個劉敬給謀害!”
“所以說,真是失手殺人?”
“不可能!他要失手,為什么要去買白布,官家人為何幾次三番來問我簪子的事?!”馬郎低吼:“他一定是有預謀的,我要是早去一步,怎會容他殺害我姐姐?!”
他悔恨萬分的抱著腦袋:“我若早去一步,我該早去一步,我明明擔心,干嘛還要猶豫!”
“令姐絕不會怪你。”我拍了拍馬郎的肩膀,他緊張的身體微微松軟下來,他抬起頭看著我。
“你做了那么多,她只會心疼。”我看著他那花白的頭發(fā),想起了李忘懷。
沉默不語的馬郎還在原地站著,我卻不能再耽誤時間了,離開蠟店就往公主府回。
看來簪子一定是有問題的,馬氏的確是被板凳砸死的,只是沒來得及用罷了。但這個簪子,究竟為什么會被三番五次的問起呢?還有我為什么會中毒,頭暈眼花,頭痛欲裂?
銀簪指引我去了解這樁舊事的原因是什么?除了證明簪子的問題,難道還有別的?它草草結案,會不會和謹臺有關?
回到府里后,我正好遇見那個傳菜侍女和她的父母在灶房門口,雪還窸窸窣窣的下著,他們一家三口全然沒有發(fā)覺我已經(jīng)站在了門口,只顧著分吃小碟里剩下的點心。
猛然間,我也有些恍惚,來到無限相思里面,還從沒有見到過如此和諧的場景。
窗臺邊,平靜和諧的氛圍,簡單的一碟晌午剩下的點心就能讓他們在冰天雪地里,跺著腳哆嗦著說笑。
“慧仙,公主有話問你。”
慧仙一個激靈,立刻低著頭走過來,她父母也連忙把小碟放在窗臺上,要跪下來行禮。
“不要跪了,您二老先進屋吧?!?/p>
兩個老人攙扶著往回廊側邊的耳房走,我看著站在我面前的慧仙,問:“你知道有什么會讓人生出幻覺,頭痛欲裂,甚至毒死人的吃食飲水嗎?”
慧仙先是驚了一下,青鳥開口,讓她有什么說什么,慧仙沉吟半響,才說:“烏頭算嗎?平日煲湯用能祛寒,但用多了會頭暈還會中毒,其他的……奴才聽過有種花叫曼陀羅,也會致幻,怎么用都有毒,但似乎幾年前被查抄一次后就見不著這東西了?!?/p>
“查抄了?”
“這是嚴禁出現(xiàn)的毒物,鬼市上不知道,白市上估計都不能有吧?就是錦德坊那邊,有人種這東西,也稀奇,這在中原養(yǎng)不活的原本?!?/p>
“錦德坊?!”
站在耳房門口側耳聽的慧仙母親似乎是知道什么,我抬手讓她說來,她連忙行禮,然后才言:“就是錦德坊劉家吧,二頭街那邊,當時官家人查抄很神秘了,擔心被發(fā)現(xiàn)是什么東西,但那陣仗,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?!?/p>
“二頭街劉家?”
青鳥還在發(fā)愣,我卻已經(jīng)恍然大悟了:“就是銀飾劉的家里?!?/p>
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我回頭看過去,就見到紫鳶站在走廊拐角處,屈膝朝我稟報,說北晏郡主在前廳候著呢。
我招手叫紫鳶到了我身邊,這次我要同她一起去見肖娉婷。
我大概能明白是什么原因了。
肖娉婷走之后,我回到暖閣,拿剪刀刮了刮銀簪,又用擦銀布磨了半天,完全不亮。
我把刮下來的粉末都搓到了水杯里,然后讓青鳥取來了幾只銀針,放水里一試,果然變黑了。
這不可能是烏頭,只能是帶有劇毒的東西。
“這是什么東西?!”
“摻著銀的毒藥?!蔽疑斐鍪种缸尨蠛粜〗猩l(fā)抖的青鳥噤聲,盡管我也一身惡寒,但我還是要繼續(xù)探查。
我拿剪刀別彎了那梅花花瓣,發(fā)現(xiàn)那鑲嵌在花芯的紅寶石和銀托契合的相當完美,真不愧是細致的銀飾劉。
于是我拿針一點一點的去別,又讓青鳥叫來了府上修理物品的工匠,才把紅寶石給別掉。
眼見到紅寶石下是一層細薄的紗網(wǎng),紗網(wǎng)里是陳年腐敗的粉絮,我一下就想到了是什么東西。
如果摻在銀里的東西是砒霜,再加上致幻的曼陀羅花粉,只是一點滲透進皮膚的毒性,卻能和致幻的毒藥相得益彰。
難怪我前兩次被毒死的那么快,這簪子又細又尖,劃破我皮膚或許也未可知,那涼涼的觸感莫非不是銀簪觸感,而是劃開頭皮時,毒藥層被血肉包裹的冰冷。
所以前幾次,我都是被銀飾劉的簪子害死的!
這次,我也沒有得罪紫鳶,也知道了簪子里的秘密,更沒有讓她和肖娉婷單獨相處,如若我還是要死的話,那我能不能看清兇手呢?
泰昊殿內,龍鳳鸞座上,我看著謹臺,又看向遠處的肖娉婷。
“陛下……”
謹臺回頭看向我,我看著他明亮的眼睛,半天才說:“北晏郡主昨日送我了一只簪子?!蔽覐男渥永锶〕霰环讲及聂⒆樱o謹臺看了一眼,又收了起來。
他沒有說話,更沒有動容。
“蒙住曼陀羅花的布擋不住花香,劉敬的虎狼之心昭然若揭。”
“此話何意?”
我看謹臺有意要探聽我,我也沒什么可隱瞞的,就把簪子給了他:“毒藥就在這簪子上?!?/p>
謹臺看著已經(jīng)被我鼓弄壞的簪子,勾起嘴角:“可劉馬氏,不是死于謀殺。”
“但劉敬的狼子野心,卻是真切存在的?!?/p>
“毒藥,在簪子上?”他看我笑而不語,又道:“你是要朕自己想辦法嗎?”
“陛下應該一直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吧?”
謹臺沒有說話,他給肖娉婷這只簪子的圖謀,或許才是他最不想讓世人知道的,只可惜被肖娉婷洞破,反將到了憐玉身上??捎谒裕挠嫼褪侄?,都是他坐在此位定然要不懼口柄的東西。如今如若挑出這件事,他卻是失利最少的那個,肖娉婷謀殺皇后,馬郎買兇殺人,條條都是死路。
我看著他手腕上的那根手繩,卻聽見他說起其他的話。
“她戴的就是這個簪子?!?/p>
這個“她”,我當然知道是誰。
“銀飾劉該死,朕并沒有挑起這件事?!彼粗讲祭锏聂⒆映錾瘢骸百R蘭迎君那時用半個京州的贏利來換她,朕都沒有答應?!?/p>
“為什么?”
“朕也這么問了賀蘭迎君?!敝斉_垂下眸子,我便什么都看不清了。
“朕告訴賀蘭迎君了,不會為難她,朕會給她清白,賀蘭迎君說他一個家門的財富也買不來一個所謂叛賊的清白。他只說,天牢陰暗寒冷,水硬飯生,不想她受委屈?!?/p>
半個城池的贏利,能讓賀蘭迎君買下一座城,他卻只想換我的取保候審。
“陛下為什么沒有答應?”
“因為朕信她能熬的過去,也信自己?!?/p>
我的心里猶如被射進去了一支羽箭,曾幾何時,我也想過,賀蘭迎君怎么傻到用錢保釋我的,原來他只是害怕,害怕牢獄之中,陰暗寒冷,水硬飯生,讓我白白吃苦。
謹臺卻信我,就像是……在潞州在白山下,他說不后悔,不后悔在夜里的河橋上,讓他的心事,在我面前一覽無余。
“這手繩是什么寓意?”
謹臺笑了笑,笑容溫潤如春水,冬至的雪,冬至的冷,瞬間蕩然無存。
“如意。我原是希望她,順遂如意……”謹臺的笑漸漸消失,他拉著我站起身,說要去敬酒。
我看著他一杯一杯的喝,看他守百臣臣服,他站在大地上,坐在那個皇位上,不需要對任何人彎腰,他筆直的脊梁貫穿他的身體,他的黑夜白晝,過去未來,他的一生。
他一輩子,都是在其位,必承其重,陰影和光明,他要被陰謀籠罩著,卻要假意披上光明,哪怕他自己,也必須把陰謀豢養(yǎng)在身。
離開宴席后,我被青鳥攙扶著上了三樓的側殿,我望著白雪覆蓋的宮城,此后這就是憐玉的一生了嗎?她要陪著謹臺這么過一輩子,她會不會覺得鳳冠太沉,會不會覺得這個能眺望那么遠的地方,太冷太冷。
“你為什么要搶我的東西?!”
我被一雙手抓著肩膀轉向這個人。
肖娉婷猙獰的五官,和第一次站在這里時的紫鳶重疊。
“為什么?”她捂著臉哭泣:“進了宮,我的路就寬了,因為你我什么都沒了!”
“你要斷我生路,我勤勤懇懇步步為營那么多年,你卻要單單斷我的生路……”
“那明明是我的,那明明是我的!你為什么……說搶就搶,一句話泯滅一個人!”
“下地獄去吧!”
我再一次墜落在了雪地里,眼前的視野被跳動的血色慢慢覆蓋,血色慢慢變黑,越來越多紛亂的腳步聲朝我涌來,一直到謹臺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我的夢境——
“憐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