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知道,但或許,也只是九死一生,未必能讓我死?!蔽倚χ鴵u搖頭,看著跑堂的給我們上菜,果然跟著首富,什么好吃吃什么,什么貴點什么。
但是賀蘭迎君問住我了,問的我又開始猶疑起來。酒菜都沒怎么吃,就回去了房間。
我想不通,原來我想去北境的目的,似乎和我的生死并沒有太大的關(guān)系。
我只是為了弄清楚,在無邊世界里,我的先輩們?nèi)ケ本潮踢B天究竟發(fā)現(xiàn)了什么,他們沒有能夠阻止的是什么,讓他們葬身在那里的又是什么?
為了讓冰魅不再永無止境的為禍人間,找出能殺死他們的辦法。
因為沒有人能深入北境了,尤其是無盡叢林,他們走不進去,更沒有這個勇氣。
我也沒有勇氣,但是我是煜族人,好像一切都是注定的,只有我可以去那叢林之中一探究竟,自從我認(rèn)下這個身份開始,自從我說要找到我的意義開始。
“念念?”
我回過神,就看到賀蘭迎君站在我身后,我在庭院里坐著,似乎這個黑夜是個漩渦,把我越拽越深,當(dāng)初在壁畫前輕易說下的一個目的地,越來越讓我找不到方向。
賀蘭迎君走來,他坐到我面前,問我在想什么,他要把我從漩渦里拽出來。
我回答他說,是他問我的那句話。
“明明去北境,對我的事情毫無意義?!?/p>
“有意義?!?/p>
“什么?”
“既然你會提出來,就說明,你想去看一看?!辟R蘭迎君望著我,那明亮的眸子里含著一汪池水,比得過煙雨湖畔,比得過瑤池瓊淵。
“人生在世彈指揮間,只有做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,才算值得?!?/p>
“如果我還沒到就死了呢?”
“我不會叫你死的。”賀蘭迎君回答的非???,他的笑意斂去,眼睛也不再看我,仿佛是有些膽怯,卻又是下定決心,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都是顫的,仿佛他想都不愿去想這件事,更不想去面對,更不要其發(fā)生。
我沒有再說話,揚起頭看著月亮,想了很久,說:“露從今夜白……”
“月是故鄉(xiāng)明。”
我有些詫異,看向他時,他卻也望著月亮。
那流光溢彩的輪廓和神情,也無需讓人再去糾結(jié)他所言有多么奇怪。
哪怕他是被不同的文庫和數(shù)據(jù)堆積起來的,哪怕這個世界都是用這些東西堆積起來的,我清楚明白一切的虛假和夢幻——
但我也真實的感受到了,他的心跳、呼吸、溫度,與我同搏,與我共溫?zé)帷?/p>
如果他是假的,那我也是假的。既然我是真的,自然他也是真的。
不用自欺欺人,因為日久見人心。
第二天啟程,一路上青霓都在吵著鬧著讓孟三教她武功,孟三一直回絕,說他太忙了,根本沒有時間教她,不行就先練輕功,每天負(fù)重跑個十里地,還說從這里背著包袱跑到明口城里,第二天就能練會輕功。
青霓沖我看來,我躲開了眼神,畢竟我算是“偷”來的武功,練輕功,也是臨時開竅,而且目前為止我的輕功水平的確不算上乘。
“念念姐,好姐姐,為什么你只教那個劍癡,不能教我呢?就因為我不是劍骨劍魂嗎?”
我看著她眨了眨那星星一樣的眼睛,無奈的扶額:“我現(xiàn)在不好催動內(nèi)力?!?/p>
“只是體術(shù)也不行嗎?”
我搖了搖頭:“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個界限究竟在哪,你讓我多活兩天吧。”
青霓這才算罷休,又去纏著孟三,我也一直側(cè)耳聽著二人對話,一直到我終于聽見孟三同意了,才算松口氣。
“念念和過去不一樣了?!辟R蘭迎君搖著扇子,他的手搭在膝蓋上,風(fēng)幾乎都能撲到我身上,他身體里的寒氣就足夠冰了,這風(fēng)刮到他皮膚上,就如同寒冬臘月的狂風(fēng),雪上加霜。
“哪里不一樣?”我揚了揚眉毛,拿走了他的扇子,自己扇起來。
賀蘭迎君瞇起眼睛假裝打量了一番,才說:“但其實是一樣的。”
“這么怪嗎?”
賀蘭迎君揚起嘴角:“因為念念一直都是這樣的人?!?/p>
“什么樣的?”
“不可捉摸的……好人?!?/p>
我有些忍俊不禁,笑他看那么多書,結(jié)果還會詞窮,他卻有些得意地說:“看來這次是真把你逗笑了。”賀蘭迎君看著我的眼睛移到了手上,他推轉(zhuǎn)著扳指,感慨道:“我會的笑話不多,但我母親說,能把人逗笑,是認(rèn)識一個人的開始?!?/p>
“所以你見到人會說自己是賀蘭迎君,不是英?。俊?/p>
“開場白罷了?!彼残α艘幌拢环N不謀而合的回憶,我們的思緒也碰撞在同一個軌道上,朝前方的目的地延伸而去。
“但那不是我和念念的初遇。”
我摸著腰間那冰涼的玉墜子,輕風(fēng)從馬車窗外吹進來,吹散了許多暑氣,我點點頭,說是在北境的時候,那時,我也才十五歲。
“當(dāng)時我還沒來得及過了十七的生辰,但是為了一路方便,父親讓我?guī)习l(fā)冠,說此行之后,我就算個大人了?!彼α诵?,語氣里有些意外:“沒想到你是記得的,在明口遇見你時,我以為……”
“當(dāng)然記得?!蔽夷X海中又刮起了那雪夜里的狂風(fēng),那塊雪石后面,那顫顫巍巍的兩個人,他說北境的白晝和夜晚沒什么差別,比起樣貌,我的勇氣,才是十分的彌足珍貴。
但我是一個在乎外表的人,我追趕潮流,要有自己的品味,仿佛華麗的外表,才是我敢于在人前放松下來的軀殼。
在人群里時,幾乎每個人都有骯臟潰爛的一面,但總需要一個美麗的軀殼,物質(zhì)的滿足,來填補難以取得的虛幻的情感,讓我站在那里時,能裝滿麥麩,而不是軟趴趴的倒在地上,任人踩踏。
這是蘇念章,可以不理解,但這就是蘇念章。
到達明口時,已經(jīng)是傍晚了,孟三的意思是去城里住下,于是又趕了近一個時辰的馬車,城里的夜市剛剛開始,但聽到百姓說夜市要取消了,如今到處都有冰魅,為了性命安危,陛下下旨,酉正時刻,必須清理街道,宵禁行衛(wèi)。
“既然是快要見不到的好景色,不如好好逛逛。”賀蘭迎君招呼孟三回這的宅子安排一下,又叮囑他晚上帶著青霓仔仔細(xì)細(xì)的逛一回明口,賀蘭迎君在明口待了足足小半年,如何也是有宅處的。
“你還充起地主了。”我搖搖頭,走進熱鬧的街道,燈光閃爍,游龍火影,夜市是人聲鼎沸的地方,夏日里更是有些燥熱,雖然出了汗,卻也覺得暢快。
“苦中作樂而已,世人不都是如此嗎?”賀蘭迎君嘴角笑意不減,游走在人群中的目光,也無比的平靜坦然,就和人群里的每一個人一樣。
戰(zhàn)亂和禍患,充斥在這片大地上,在望都的時候,那邪惡的冰魅從街道上空掠過,嘴上還沾著不知道哪個人的血肉,往生子的大馬沖過人群,又背上了多少人的恐懼和擔(dān)憂,他們明明幾近水深火熱,但今天晚上,總是要過去的,其中苦樂,也無需再去糾結(jié),只是要好好度過今晚罷了。
我剛要說什么,賀蘭迎君卻突然從攤販車子上拿起一把空白的折扇,展在我眼前,笑著問我要不要提寫點東西。
“開什么玩笑?”我笑著推開了:“提也是你啊,我哪里會這個?”
“詩詞不論雅俗。”賀蘭迎君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眼珠子,繼續(xù)說:“況且,你我都不是雅人?!?/p>
對啊,我們都是武人。
“既然這么說了……”我看了賀蘭迎君一眼,就拿起了筆,又道:“我字可不好看?!?/p>
“這個不當(dāng)緊?!?/p>
我想了半天,沒有一點頭緒,最后決定想到什么寫什么。
在世霜雪,意盡望鴻雁,遙寄愁懷盡人愿,只盼夢中得現(xiàn)。
遠看白濤孤帆,風(fēng)雨收只影斷。雷霆刀無情劍,驀首淚良人散。
賀蘭迎君看著扇面,又看向我,我有點不好意思,趕緊說:“有的平仄對不上,你可別取笑我。”
“但我最喜歡這句,雷霆刀,無情劍。驀首淚良人散。”他笑了笑,又感嘆:“亂世為人,霜雪無盡,只能將心中情誼寄以鴻雁慰藉,刀光劍影,薄幸無情,現(xiàn)實中孤帆殘影,只有回首淚流良人離散。詞調(diào)悲愴,惋惜決絕,只是有些不太適合我此刻想要的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是那種看到,就會想起念念的,不是哭著想,是笑著想的。”
“這么高的要求?”我撓了撓頭,想破腦袋我也只用清平樂的詞牌寫了幾句,還勉強合轍押韻,怎么一首不夠,還要一首?!
“我倒有一句?!辟R蘭迎君躍躍欲試,提筆就在扇子反面寫:“紅梅落雨息寒聲,魄氣驚心試青鋒。”
他倒是會對帳,我下聯(lián)不得抒情嗎?
我半天都想不出來,他又說了一句:“身過深谷不留痕,劍指天涯消魅影?!?/p>
他看著抓耳撓腮的我,無奈又滿足的笑著:“這是我最后一句了,世間道盡虛妄事,千里客路拜前程?!?/p>
“他鄉(xiāng)浮萍欲同舟,只待君喚我姓名?!?/p>
我撓破了頭皮,想到了要收攤,賀蘭迎君又給了攤主一個錢袋,商量著等我把這句給想出來,擔(dān)心再耽誤下去,賀蘭迎君還要破費,已經(jīng)快要成為“孤狼”的攤主,也有些擔(dān)心再不回家就要宵禁,我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(zhuǎn),最后只留下了這么一句。
“這句太好了?!?/p>
賀蘭迎君感慨著,贊嘆著,幾乎要珍藏,幾乎要把這一句扣下來貼腦門上。
因為他知道,我說的就是他和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