燭光照著他的臉龐，我看他的輪廓越來越清晰，車轍卻消失不見了。

“你消失了好幾天……”他上下看了看我，擔心我哪里不對勁：“下午才現(xiàn)身，一直睡到現(xiàn)在……”

我有些迷茫，現(xiàn)在不是在夢境里，現(xiàn)在是在賀蘭迎君身邊。

看著他的時候，我卻哭也哭不出，笑也笑不出，一直到賀蘭迎君又說話：“你能告訴我，你為什么會消失嗎？”

看來在我進入夢層前看到的賀蘭迎君，不是幻象。

不過我應該怎么解釋呢？

“我掉入夢里了。”

“夢里？”

這對于別人來說，一定是很荒唐的一件事。

“那念念在那里做什么了？”

我愣了一下，轉過頭，看賀蘭迎君一臉正經的發(fā)問，有些不可思議，他是信我的話了？

“我……做很多事，有時候，我是把劍，有時候我是一個包，或者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，或者是我自己。

然后要去做這個角色要做的事?！?/p>

“他們在你的夢里時，就都是你自己。”

我沒有接話，我承認他說的是對的，但是夢與現(xiàn)實交織盤繞，會讓夢越來越真，現(xiàn)實越來越虛幻，當我撥不開這團線的時候，所有東西都會變成摸不著抓不到的東西。

“你的夢里有我嗎？”

他的手撫過我的臉頰，輕輕把我的汗，我的淚抹過，只留下那溫熱的觸感，好像他的掌紋，和我的皺紋契合，肌膚之間，無比完整的契合在一起。

“有?！蔽艺Ａ苏Ｑ?，繼續(xù)說：“當然有?！?/p>

我知道，這一刻是真實的，最摸得著抓得住的就在我眼前，就是他的愛。

他有這世界上最難得的能力，就是愛。

在混亂的世界里，唯一的純粹的，被他埋藏在軀殼最深處的。

如今不余遺落的表露在我眼前。

“你怕不怕，如果天我消失，再也沒回來。”

賀蘭迎君笑了一聲，把床頭的劍拿給我看：“那我就抱著劍，等到你回來。”

“如果七老八十呢？”

“那就等到下輩子?！?/p>

我扭過頭，看他已經再無笑意，眼神中被燭影搖晃著的，是惶恐不安，堅定不移，絕望透頂，和翹首以盼。

那些“水火不相容”的，卻在他眼中正正好的銜接圓滿。

我該怎么告訴他，不要把我當成他的一切。

不要把我當成他的理想國，伊甸園。

天亮的時候，我起身沒有驚動賀蘭迎君，離開房間正好看到張乙，他和我說唐浚下雨了，下了兩天。

“能不能幫幫我。”我停頓了一下，才說：“我知道我的劍，一定是一位戰(zhàn)神的，我想看看，他是不是到過北境。”

張乙有些遲疑，他回答我說，想要通過器身，到達宿主的過去，不是件容易的事，所以必須做好準備。

“什么準備？”

“調理好你的身體?！睆堃倚α艘幌?，看向我身后。

賀蘭迎君站在門口，他沒有說話，但我知道，能幫我的只有張乙。

在人間能碰到一位真神仙堪比自己修仙，法術這種東西真的很虛幻，我看不懂他捻咒畫符，更不明白他讓我學的心法是什么。

只是說，這可以調理氣運，魂歸體位，血暢脈通。

我跟著他練了好幾天，多數(shù)時間里，就是在晨霧里深呼吸，吸的滿鼻腔都是霧味，他卻說成為神仙第一步，就是要學會吞云吐霧。

誰讓他是真神仙，他說什么都是有依據的，我反駁就是我外行。

這段時間里，也沒有下過山，仙居里只有我們六個人，一個看起來不老實際上最老的人，一個快死的，一個剛救活的，一個半大不小的，一個鞍前馬后的，還有一個剛會跑的，整整齊齊，老弱病殘，有種硬湊的感覺。

我偶爾也會坐在原先那塊石頭的廢墟上，看著眼前的云煙山色，到處都是飄渺無常的景象，日出日落，連三伏天都要過盡了。

“有沒有覺得，比來的時候好很多？”

“賀蘭家主，蘭吟公子，青鋒，你沒有正事處理嗎？”我笑著回頭問坐到我旁邊的賀蘭迎君。

他假模假式的思考著：“張仙人把下山的咒語教給了孟三，他倒是每天很忙活。自從望都打仗之后，見過血腥與殘酷，江湖都安分了許多，除了……”

“金夢和夜還來。”我閉上眼睛吐納運氣，耳邊傳來賀蘭迎君肯定的聲音：“確實如此。

只是逖風遐雨樓那邊，總是需要有強硬手段的人在?！?/p>

“那你還不回去？”

“明日孟三就走的?！?/p>

……我無話可說，也算是心里踏實了，我當然不想攆走他，但他肯定要有自己的事做，而不是天天陪我在這深呼吸。

“看來，蘭吟公子有自己的雷霆手段啊?！?/p>

“人在江湖，難免流血?！?/p>

他的神色，可不如他的話那般泰然自若。

“二郎。”我叫了他一聲，眼睛一直看著眼前的山群：“你覺得是自己學到的多，還是別人教你的多？”

我突如其來的問題，也沒有難倒賀蘭迎君，他和我一樣，看著一樣的方向，一樣抱著膝蓋，像是在家里沙發(fā)看電視似的，坐在一起聊天。

“我父親在我第一次上經略課的時問我，這本書是不是很晦澀，我說是的，他說敢承認沒什么大不了的，難，就困難的上這堂課，容易，就容易的上這堂課。

無論如何都要面對，痛苦還是逍遙，最終都要去承受，重點不在痛有多痛，逍遙有多快樂，重點在承受。總有一天痛會變成逍遙，困難會變成容易，但其實到那一天，痛并不會消失，解不開的問題也非撥云見月?！?/p>

“是因為你承受住了?！蔽铱聪蛸R蘭迎君，所有的形容詞都是心境的變化，敢于面對的人，問題不會消失，而是人更強大了。

很多事都逃不掉，像謹臺，像賀蘭迎君，像我，當把“承受”只看做“承受”的時候，絕望還是希望，都已經無所謂了。

其實賀蘭迎君的父親說的，也不是什么正能量語錄，但是卻最實用，成為獨苗的賀蘭迎君，必須去承受這一切，小小的經略課，卻也要他明白一個大道理，既然躲不掉，那就接受它，并且做好它。

“我自己學到的，就是人生彈指三萬六，匆匆萬山渺茫茫?！?/p>

“人生短暫，世事難料咯?！碑斘覠o數(shù)次回想起小時候那已經久遠到模糊虛假的記憶時，我才真正明白，這八個字，從來都不輕飄飄。

“原來念念這么懂我？”賀蘭迎君明亮的眼睛看著我，我卻有些忍俊不禁，只好揚了揚眉毛，點頭應他的話：“看來是這樣的?！?/p>

“可我覺得，我不懂念念?！彼J真的看著我，雙眼溺浸著如倒灌海水一樣的情絲，我無法言明，只覺得深不見底：“你覺得呢？”

“什么意思？”

“我?guī)缀鯖]有聽你說過自己的心事。”賀蘭迎君伸手將我眼前凌亂的幾根發(fā)絲撥到耳后，溫柔的手，撫摸過那靜謐又洶涌的漣漪。

我的心事，應該怎么說呢？他想知道什么？

“你想知道什么？”

“比如，你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那么久，你在想什么？”

他認真地發(fā)問，我也決定認真的回答。

“其實我是不知道的，我現(xiàn)在的記憶很亂，我想抓住一些有意義的東西?！碧嗾嬲婕偌俚臇|西侵略著我的大腦，我開始有些無所適從了。

人就要雙腳站在地上，假的事物會讓我漂浮在空中，而人是不能漂浮著的。

“我成為過那么多的人，我有些找不到我的那條路了。”

“或許那些人，也都是你呢？”

我沒有想過這個可能，或許成為那么多種可能，就像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我。而我，尋尋覓覓為的就是更加完整的自己。

既然是在走路，那么每條路都可以是我的那條路。

張乙教給我的心法已經練到爐火純青，這一夜醒來時，院子里的樹，開始落葉了。

今天是立秋，在仙居的這段時間，仿佛就是與世隔絕，我不斷的思考著關于我自己的問題，思考著關于煜族和冰魅的問題，還有那個蘇南玉，唐舍云，還有我成為的每一個人，遇到的每一個人。

不過今天張乙終于決定帶我去看一看白葉劍的記憶了。這次我不是任何人，我和張乙一樣，只是個看客。

他打開了結界，讓我開始運轉氣息，溯游時空，猶如血液逆轉，這對于我來說，幾乎是致命的。

難怪他叫我學他的心法，就是為了提高我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力。

他的法陣在庭院里展開，金黃游動的光芒環(huán)繞成一扇門，在賀蘭迎君和青霓的注視下，我和張乙走了進去。

我做好了準備，但似乎是多余的，穿過法陣門的那瞬間，幾乎沒有任何感覺，就像是簡簡單單的跨了一步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