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937年冬·霞飛路)
小穗攥著鐵盒穿過結(jié)冰的街道,黃包車夫的白毛巾在漫天飛雪中晃成白點。街角的收音機反復(fù)播報“淞滬會戰(zhàn)失利”,她摸向領(lǐng)口的紅星徽章,指尖觸到阿野最后濺在上面的血——已經(jīng)凍成暗褐色的硬塊,像枚永遠不會凋謝的臘梅。
“小姐,要算命嗎?”
瞎子阿婆敲著竹板攔住去路,枯槁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:“你這掌紋亂得像碎玻璃,命格里帶了四個煞星啊?!?/p>
小穗猛地抽回手,玻璃彈珠手鏈硌得腕骨生疼。那是阿寧出事前一天塞給她的,珠子里還沾著他眼窩的血痂:“替我戴著,等打完仗,我給你換串真珍珠的。”
教堂的尖頂刺破灰藍色的天。
她推開側(cè)門時,管風琴的嗚咽聲撲面而來。圣壇前跪著個穿藏青棉袍的少年,后頸露出半道燒傷疤痕——是阿淮從前總用圍巾遮住的那道。
“阿淮?”她的聲音混著呵出的白氣。
少年轉(zhuǎn)身時,她看見他左胸別著枚銅質(zhì)徽章,不是他們熟悉的紅星,而是枚展翅的雄鷹。
“認錯人了?!彼穆曇粝翊懔吮?,“我是圣約翰大學的學生,來替教會整理典籍?!?/p>
小穗盯著他腕間的表鏈——那是阿淮用繳獲的日軍軍刀熔了打的,表蓋內(nèi)側(cè)刻著“十字”暗號。此刻他卻低頭翻著《圣經(jīng)》,指尖停在《啟示錄》某頁:“不可封了這書上的預(yù)言,因為日期近了?!?/p>
這是他們約定的“背叛暗號”。
(閃回·1937年秋·倉庫轉(zhuǎn)移夜)
“阿淮哥,巡捕房的密探混進來了!”
小桃的尖叫被爆炸吞沒。阿淮突然推開小穗,一枚手榴彈在他腳邊滾出青煙。他抬頭看向她,眼神里有從未有過的平靜:“帶他們走,從通風管道?!?/p>
“那你呢?”她抓住他染血的衣袖。
他扯下懷表塞進她掌心,表蓋內(nèi)側(cè)滲出暗紅液體——原來早就在夾層藏了刀片:“別回頭,記住,以后我們是陌生人?!?/p>
(現(xiàn)實·教堂)
“你的懷表呢?”小穗向前半步,鐵盒里的紅頭繩突然滑落,“阿野的草莖還在等你夾進書里,小桃的糖紙......”
“夠了!”少年猛地站起,圣壇燭火被氣流吹得劇烈搖晃。他轉(zhuǎn)身時,小穗看見他后腰別著的勃朗寧——槍柄刻著阿野的狼頭圖騰。
“聽不懂人話嗎?”他掏出手槍抵住她眉心,槍管寒氣滲進皮膚,“再不走,我就送你去見你的**同伙。”
淚水突然模糊視線。她想起十四歲那年,他教她開槍時的溫度:“握穩(wěn)扳機,就像握住仇人脖子?!贝丝趟氖持缚墼诎鈾C上,指腹的繭子蹭過她皮膚,和當年替她挑刺時的觸感分毫不差。
“開槍吧?!彼谚F盒按在他胸口,“這樣你就能去日本人那領(lǐng)賞了,說不定還能換個警督當當?!?/p>
少年瞳孔驟縮。教堂穹頂突然漏下束光,照在他緊抿的嘴角——那里有顆小痣,是三年前替她擋烙鐵時留的。
“滾。”他別過臉,槍管卻偏了三寸。
小穗踉蹌著后退,鐵盒掉在地上,阿寧的黃包車簾滑出一角,上面染著的血漬在燭光下像朵盛開的山茶花。她撿起簾子時,看見背面用刀刻著小字:
阿淮已投敵,速避。
(尾聲·1945年春·西街八號)
抗戰(zhàn)勝利的鞭炮聲里,小穗站在雜草叢生的院門前。
門上的“八號”木牌裂成兩半,爬山虎纏滿雕花窗欞。她摸向第三塊松動的青磚,掏出個鐵皮盒,里面躺著半枚狼頭圖騰的槍柄、缺了角的懷表,還有張泛黃的紙條:
小穗親啟:
當你看見這行字時,我已成為你眼中的“叛徒”。
日本人的密探早在我們中間,唯有我“投敵”,才能保住轉(zhuǎn)移名單。
阿野的草莖標本里藏著電臺頻率,
小桃的紅頭繩可換延安介紹信,
阿寧的黃包車簾能擋三枚子彈。
別恨我,
記得去槐樹巷看日出,
那里的槐花,
該開了。
淚水砸在紙條上,暈開當年倉庫爆炸時的焦痕。
她顫抖著打開懷表,表盤里掉出張合影——四個少年擠在西街八號的屋檐下,阿淮叼著草莖,阿野晃著狼頭手槍,阿寧舉著黃包車鈴,小桃的紅頭繩纏在所有人手腕上。
而鏡頭外的小穗,正用沾著槐花的手按下快門。
巷口傳來新的叫賣聲,賣報童高舉報紙:“號外!號外!日本天皇投降啦!”
她摸著腕間的玻璃彈珠手鏈,慢慢走向槐樹巷。
春風卷起細碎的白花,
恍惚間看見四個身影在光影里穿行:
叼草莖的少年倚在槐樹上笑,
晃著手槍的少年踢著石子走來,
蒙著眼罩的少年推著黃包車鈴響,
扎紅頭繩的少女舉著糖紙奔跑,
而巷尾的路燈下,
永遠站著個戴懷表的少年,
朝她揮著手,
說:
“小穗,快來,
我們帶你去看
沒有槍聲的日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