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剛漫過窗欞時,我就起了身。
后背的傷還有些發(fā)緊,但已不妨礙走動。
我翻出了五爺新找人裁制的天藍色襖裙,仔細系好盤扣,上藍下黑穿著格外文靜。
阿貴端早飯進來時,見我穿戴整齊,眼睛瞪得溜圓:“姑娘,您這是……”
吳憂想去看看四爺。
我接過粥碗,語氣盡量平淡。
阿貴的臉瞬間垮了:“姑娘,您可別添亂了。五爺剛囑咐過,讓您安生養(yǎng)傷……”
吳憂我就是去道聲謝。
吳憂總不能讓人家替我出了頭,我連句謝都沒有。
我打斷他,舀了勺粥慢慢喝著。
阿貴還想勸,被我一個眼神堵了回去。
這些年在吳府,我雖不是說一不二,卻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擺布的小乞丐。
他拗不過我,只能苦著臉去備車,臨走前還再三叮囑:“姑娘,見好就收,可別跟四爺起沖突,也別……別讓五爺知道?!?/p>
我笑著應下,心里卻清楚,五爺那樣的人,府里的風吹草動哪能瞞得過他。
他若真不想讓我去,昨晚就該明著攔了。
馬車駛出吳府,穿過清晨微涼的街巷。
四記藥材莊的那條巷子依舊幽深,只是門口多了兩個穿著短打的漢子,見是吳府的車,眼神警惕卻沒攔。
木門虛掩著,我推門進去時,天井里的老槐樹剛落了兩片葉子。
陳皮就坐在竹躺椅上,還是那件暗紅綢衫。
我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行了個禮。
吳憂四爺。
“吳老狗知道你來?”他聲音很輕,眼神卻一瞬不瞬的落在我身上。
片刻后他的眼神才落在我手腕上,那里還纏著薄薄的紗布,是被陸建勛的人用鐵鏈勒的。
“傷沒好利索,就敢亂跑?”他挑眉,語氣里帶著慣常的譏誚,眼神卻掃過我后背,像是在確認傷口的情況。
吳憂不礙事,來謝四爺。
“謝我什么?”他歪著頭看我,彎彎的眼睛里沒什么笑意,“謝我多管閑事?”
吳憂不是,來謝四爺替我出氣。
我深吸一口氣,迎上他的目光。
他忽然笑了,笑聲在寂靜的天井里有些突兀:“你想多了,我只是看不慣陸建勛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?!?/p>
他這話,我自然是不信的。
四爺這人,向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,哪會平白無故為了看不慣,就去招惹陸建勛那樣的人。
可我沒戳破,只是從隨身的布包里,拿出一個用油紙包好的東西,輕輕放在石桌上。
“這是……”他挑眉,沒伸手去碰。
吳憂先前托人尋來的,湘西那邊的陳年艾草。
吳憂聽說對風濕有好處,四爺常年待在這陰濕的院子里,或許用得上。
我知道他早年下地時受了寒,陰雨天膝蓋會疼。
這些,是從黑子偶爾的念叨里聽來的。
他盯著那油紙包看了半晌,沒說話,也沒碰。
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。
吳憂那個……我就先回去了。
我扣了扣手心,轉身想走。
“等等?!彼鋈婚_口。
我停下腳步,回頭看他。
他站起身,走到石桌旁,拿起那包艾草,掂量了一下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:“吳老狗知道你送我東西?”
吳憂……不知道。
我老實回答。
“呵,”他低笑一聲,將艾草隨手丟在竹椅上,“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,敢瞞著他做這些?!?/p>
我沒接話,只是看著他。
他忽然朝我走近一步,暗紅色的綢衫在晨光里泛著奇異的光澤。
“你就不怕,我把你扣下來?”他微微歪頭,左眼的疤痕在光線下格外清晰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,卻強迫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。
吳憂四爺不會。
“哦?”他挑眉,“你就這么肯定?”
吳憂因為四爺是個好人。
我迎著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地說。
他愣了一下,隨即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,笑得前仰后合:“好人?吳憂,你是不是被陸建勛打壞了腦子?全長沙城,誰不知道我陳皮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?!?/p>
他的笑聲很大,卻沒什么溫度。
我看著他,忽然覺得有些心疼。
這個總是用冷漠和狠戾偽裝自己的人,內心深處,或許也藏著一絲渴望被理解吧。
吳憂四爺教我九爪鉤,替我解圍、替我出氣……這些,都不是一個惡魔會做的事。
他的笑聲戛然而止,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,像是被什么東西觸動了。
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低沉了許多:“你可知,我?guī)湍闶且驗槟阆褚粋€人?”
吳憂知道。
吳憂你說過,我的眼睛像你師娘。
“像,又不像。”他忽然低聲說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九爪鉤鎖鏈,“她的眼睛是春水,軟的能溺死人?!?/p>
我屏住呼吸,聽著他用那種近乎夢囈的語調,描摹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子。
“她會繡花、會養(yǎng)花、做的面更是一絕”提起師娘他的聲音很輕柔。
“可你不一樣。”
他忽然轉頭,那雙彎彎的眼睛里沒了往日的戲謔“你的眼睛看著軟,底子卻是硬的?!?/p>
他向前傾了傾身,暗紅色的綢衫掃過我的裙角。
“你的眼睛里有狠勁、韌勁、還倔?!?/p>
他的指尖幾乎要碰到我的眼角,卻在最后一刻停住,轉而捏住了我頸間的銅錢。
他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沒了嘲諷,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,“她是師傅精心養(yǎng)的花,你是墻縫里的草?!?/p>
吳憂草有草的活法。
我迎上他的目光,話說得雖輕,卻帶著七年來在泥里打滾磨出的底氣。
“是,草有草的活法?!彼穆曇舳溉怀亮讼氯?,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,“被人踩了、壓了,只要根還在,就能接著往上鉆?!?/p>
他松開手,后退半步,重新靠回竹椅里,閉上眼睛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。
“師娘走那年,我以為天塌了?!彼鋈徽f,聲音啞得厲害,“覺得這世上再沒什么可指望的了。”
“后來才明白,天塌不了。”他睜開眼,目光落在我身上,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驚,“塌了,就自己扛著??覆蛔。豌@個窟窿接著活?!?/p>
吳憂四爺……
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,安慰?或是認同?在他這樣的人面前,任何溫情的話語都顯得多余。
“你和她不一樣?!彼驍辔?,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,“也比她……更像我?!?/p>
這話在我心里漾開圈圈漣漪。
我像他?
“別學我?!彼鋈徽酒鹕?,轉身往屋里走,邊走邊悠悠的說道“我這條道,太黑?!?/p>
吳憂四爺?shù)牡溃撬臓數(shù)幕罘ā?/p>
吳憂我有我的。
他的腳步頓住,卻沒回頭。
“走吧。”他揮了揮手,聲音里恢復了慣常的冷硬,“再待下去,吳老狗該派人來接你了?!?/p>
我知道他是在趕我走,便不再多言,對著他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。
吳憂那……四爺多保重。
他沒應聲,只是推門進了屋。
走出那條幽深的巷子,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,卻驅不散心頭那點莫名的悵然。
馬車駛回吳府時,五爺正站在門口等我。
他穿著常穿的深色長褂,腰間的牛皮腰帶束得很緊,襯得身形越發(fā)挺拔。
見我回來,他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,隨即又被慣常的沉靜覆蓋。
吳老狗回來了。
吳憂嗯。
我走到他面前,看著他緊繃的側臉,忽然想逗逗他。
吳憂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哪兒?
他轉過頭,目光落在我臉上,帶著點被戳破心思的不自在,卻嘴硬道。
吳老狗阿貴說的。
我忍不住笑了,阿貴那點小聰明,哪敢瞞著他。
吳憂我就是去道了聲謝。
吳老狗嗯。
他應了一聲,沒再多問,只是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,往院里走。
他的手心很暖有些厚繭,卻讓我覺得無比安心。
他牽著我穿過回廊,沒再提陳皮,也沒問我在藥材莊說了些什么。
我們剛走到回廊拐角,黑子就急匆匆地從外面跑進來,臉色比匯報陸建勛遇襲時還要凝重。
“五爺,姑娘。”他跑得氣喘吁吁,壓低聲音道,“剛收到消息,陸建勛這幾日頻頻出入洋行,和一個叫裘德考的洋人走得很近。”
吳憂裘德考?
我重復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,只覺得舌頭有些繞。
五爺牽著我的手猛地一緊,眼底瞬間凝起寒意。
吳老狗那個美國人?
黑子重重點頭:“正是他!聽說那洋人專門搜羅咱們這邊古墓里的東西,出手闊綽得很,跟不少道上的人都有往來?!?/p>
陸建勛本來就對九門虎視眈眈,現(xiàn)在又勾搭上一個對古墓感興趣的洋人,這絕非好事。
吳老狗他們接觸了多久?
黑子湊近了些,聲音壓得更低,“也就這段時間才注意到,他們都是在屋里見的面,神神秘秘的,誰也不知道在談什么?!?/p>
五爺沒說話,只是牽著我繼續(xù)往前走,腳步卻比剛才沉了許多。
走到無人處,他才停下腳步,轉過身看著我。
吳老狗這個裘德考,不是簡單的商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