蟬鳴聲撕開七月的午后時,我正蹲在樓道里給流浪貓喂火腿腸。塑料包裝袋的沙沙聲里,突然傳來郵政快遞員的喊聲:“殘夢!中央戲曲學院錄取通知書!”?
我攥著沾著貓毛的手起身,指尖還殘留著貓糧咸腥的氣息??爝f單上的字跡熟悉得令人發(fā)顫 —— 那是殘夢的字跡,三個月前她寫填志愿時,用藍黑鋼筆寫得工工整整。通知書牛皮紙袋邊緣還留著她指甲劃過的細微褶皺,像某種無聲的密碼。?
樓道的穿堂風卷起塑料袋,在我腳邊嘩啦作響。我盯著 “新生入學須知” 上 “請于 9 月 1 日持本通知書到校報到” 的黑體字,突然想起高考前最后一次見面,殘夢站在教室后門的日光里沖我笑,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搖晃。我說:“殘夢,等你考上中戲,我要第一個看你演青衣?!?
那天她的帆布鞋上沾著紅漆,據說是幫美術生畫壁畫弄的。她總這樣,永遠有使不完的熱情,幫值日生擦黑板,替生病的同學記筆記,就連食堂阿姨心情不好,她都能變魔術似的掏出顆水果糖哄人開心。所有人都說殘夢像小太陽,包括我。直到那天清晨,她的白裙在六月的風里綻開成蒼白的花。?
我抱著通知書跌坐在臺階上,牛皮紙袋里掉出張泛黃的電影票根。那是去年冬天,我們逃課去看《霸王別姬》,散場時殘夢哈著白氣說:“程蝶衣活成了戲,可我要把戲唱活。” 她睫毛上沾著細小的雪花,眼睛亮得驚人。當時我怎么也不會想到,那個說要 “把日子過成傳奇” 的姑娘,會在高考完,選擇從教學樓縱身躍下。?
手機在褲兜里震動,是班長發(fā)來消息:“清月,班主任讓把殘夢的東西收拾一下?!?我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光標,喉嚨像被浸透冰水的棉花堵住。推開教室后門的瞬間,陽光正好落在殘夢的課桌上,那盆她親手種的薄荷早已枯萎,葉片蜷縮成深褐色的嘆息。?
抽屜里整整齊齊碼著五本錯題集,扉頁上用不同顏色的筆寫著 “清月專用”。最后一頁夾著張便利貼,她的字跡依舊張揚:“等考上中戲,我要組最牛的戲曲社團!” 鉛筆的劃痕被反復描摹,紙張邊緣起了毛邊,像是她無數次拿起又放下的猶豫。?
窗臺上的風鈴突然叮當作響,恍惚間又看見殘夢踮著腳掛風鈴的模樣。那是她生日時我送的禮物,陶瓷鈴鐺上繪著淡青色的牡丹?!耙院笊险n走神就聽鈴聲,就當是我在叫你?!?她把鈴鐺系在窗簾桿上,轉身時馬尾掃過我的臉頰,帶著檸檬味的洗發(fā)水香氣。?
如今鈴鐺蒙著層薄灰,搖晃時發(fā)出空洞的聲響。我摘下它塞進書包,金屬扣硌得鎖骨生疼。教室后排的黑板報還留著殘夢畫的戲服紋樣,水袖上的金線在陽光下忽明忽暗。記得她畫楊貴妃的披帛時,一邊哼著《梨花頌》,一邊把顏料甩得到處都是:“清月你看,這流云得用鈦白加群青才夠仙氣!”?
收拾到儲物柜時,我發(fā)現了本上鎖的筆記本。銅鎖已經生銹,鑰匙孔里插著半截斷鑰匙。我用發(fā)卡撬開鎖扣,泛黃的紙頁間飄出幾片干枯的桂花 —— 那是去年深秋,我們在操場角落撿的。字跡從工整逐漸變得潦草,最后幾頁的字被水痕暈染得模糊不清:“他們說我應該永遠快樂,可黑暗來的時候,連呼吸都是痛的。”?
翻到最后一頁,日期停在高考倒計時七天。“清月,如果有天我撐不下去了……” 字跡戛然而止,旁邊畫著只歪歪扭扭的蝴蝶,翅膀上的鱗片似乎下一秒就會簌簌掉落。我把臉埋進臂彎,淚水洇濕了紙頁,那些沒寫完的話像無數根細針,扎進心臟最柔軟的角落。?
傍晚的夕陽把走廊染成血色,我抱著裝滿殘夢遺物的紙箱走出教學樓。風掠過空蕩蕩的操場,卷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。曾經,殘夢在這里教我翻跟頭,摔得膝蓋淤青也笑得前仰后合;在這里我們躲著教導主任吃辣條,辣得直吐舌頭還互相威脅不許告老師;在這里,她指著星空說以后要當最耀眼的角兒。?
回到家,我把通知書和筆記本放在書桌上。臺燈的光暈里,通知書燙金的校名泛著柔和的光,而筆記本上的字跡在陰影中忽隱忽現。我翻開《戲曲身段教程》,夾在里面的照片滑落 —— 那是藝術節(jié)她表演《游園驚夢》的劇照,殘夢飾演的杜麗娘眉眼含春,水袖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,而我站在她身后,笑得比誰都燦爛。?
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,夜色如潮水漫過窗臺。我撫摸著照片上殘夢的臉,突然想起她說過的話:“戲里的悲歡離合再苦,總有散場的時候??缮钸@場戲,有時候連喊停的機會都沒有?!?那時我只當是文藝青年的感慨,如今才明白,原來有些笑容背后,藏著連最親密的人都無法觸碰的深淵。?
我取出鋼筆,在筆記本空白處寫下:“殘夢,你的錄取通知書我收到了。這次換我替你走下去,把你的戲,分享給所有人。” 筆尖在紙上停頓許久,落下的墨點像滴未干的淚。?
月光爬上書桌時,我打開電腦,新建了個文檔。標題欄里,“心理學” 幾個字在黑暗中閃爍。風鈴又開始輕響,恍惚間,我聽見殘夢在耳邊輕笑:“清月,這次換你當主角了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