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德拉索恩斯先生每月十五日都會消失整整一天,你知道他去哪了嗎?"
莊園主人坐在高背椅上,黑曜石般的眼睛緊盯著我。他今天穿著考究的深紅色西裝,像凝固的血液,手指有節(jié)奏地敲擊著桌面。
"我不知道。"我誠實地回答,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裙擺,"他從不告訴我他的私人行程。"
這是實話。自從那次照片世界驚魂后,約瑟夫和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——我們繼續(xù)工作關(guān)系,但不再提及那晚的事。他不再偷拍我,床頭也不再出現(xiàn)神秘照片,但偶爾我能捕捉到他凝視我的目光,里面混雜著渴望與克制。
"有趣。"莊園主人輕笑一聲,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瓶子——和我之前在暗房玻璃柜里看到的一樣,里面是暗紅色的液體,"你知道這是什么嗎?"
我的血液。我感到一陣惡心,想起瑪麗是如何"收集"它的。
"我的...血。"
"聰明的女孩。"他晃了晃瓶子,液體在玻璃壁上留下黏稠的痕跡,"約瑟夫的小實驗需要它。但問題是...他囤積的這些,足夠復(fù)活一支軍隊了。"
"他想復(fù)活他弟弟。"我小聲說。
莊園主人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:"克勞德·德拉索恩斯已經(jīng)死了八十年!這種執(zhí)念既不健康又危險。"他站起身,繞到我背后,冰冷的手指搭在我肩上,"我需要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。而你,親愛的,將幫我找出答案。"
"我不會為你監(jiān)視他。"我猛地站起來,掙脫他的觸碰。
"哦?"他挑眉,"那你也不在乎那些...消失的仆人?那些被困在照片里的靈魂?"他湊近,呼吸噴在我臉上,帶著腐朽的氣息,"想想看,如果你幫我,或許我能說服約瑟夫釋放他們。"
我的心跳加速。那些我在照片世界里看到的凝固面孔浮現(xiàn)在眼前——他們絕望的眼神,無聲的尖叫...
"為什么選我?"我艱難地問。
"因為他信任你。"莊園主人冷笑,"或者說,他以為自己信任你。明天是十五號,跟著他,然后向我報告。否則..."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我的脖子,"下個月收集的就不只是幾滴血了。"
離開莊園主人的書房,我雙腿發(fā)軟。走廊的鏡子映出我蒼白的臉色和驚恐的眼神。我該怎么做?背叛約瑟夫,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拒絕莊園主人?
經(jīng)過畫廊時,我停下腳步。墻上掛著最新的展覽照片——約瑟夫的作品,美麗卻致命。其中一張?zhí)貏e引人注目:晨霧中的莊園,朦朧而神秘。當(dāng)我湊近看時,霧氣似乎真的在流動,照片一角有個模糊的人影...像是個少年。
克勞德。
我的心揪緊了。無論約瑟夫做了什么,他的痛苦是真實的。八十年來,他獨自背負(fù)著失去雙胞胎弟弟的愧疚,用扭曲的方式試圖挽回?zé)o法挽回的東西。
那天晚上,我輾轉(zhuǎn)難眠。窗外的月亮近乎圓滿,再過幾天就是月圓之夜——約瑟夫與克勞德"交流"的時刻。如果他要進行什么儀式,很可能就是在那時。
凌晨時分,我終于做了決定:我會跟蹤約瑟夫,但不是為了莊園主人。我需要知道真相,然后...也許我能找到幫助那些被困靈魂的方法。
十五日清晨,我早早起床,躲在走廊的壁龕里等待。七點整,約瑟夫出現(xiàn)了。他穿著簡單的旅行裝,銀發(fā)束在腦后,背著一個皮制背包——看起來不像裝攝影器材的。他快步穿過走廊,消失在東翼的轉(zhuǎn)角。
我悄悄跟上,保持安全距離。約瑟夫沒有去車庫,而是走向莊園后方一個鮮少有人使用的老花園。那里有個小教堂般的建筑,門鎖看起來很古老。
約瑟夫從脖子上取下鑰匙——和打開相機收藏柜的是同一把——打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。等他進去后,我躡手躡腳地靠近,從彩繪玻璃窗的破損處向內(nèi)窺視。
教堂內(nèi)部簡樸得近乎荒涼,只有幾排長椅和一個簡易祭壇。祭壇上放著一臺設(shè)備——不是相機,而像是某種投影裝置,旁邊是那臺古怪的黑色相機和幾個小瓶子...裝著我血液的瓶子。
約瑟夫跪在祭壇前,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相框——是那張看似空白實則有人影的相紙。他小心地將它放在裝置中央,然后開始調(diào)整各種旋鈕和鏡片。
"再堅持一會兒,克勞德。"他輕聲說,聲音溫柔得令人心碎,"我今天帶了更多材料。"
他從瓶子里倒出幾滴暗紅色液體在相紙上。血液被吸收的瞬間,相紙上的人影變得清晰了一些——確實是個少年,與約瑟夫長相酷似,但表情更加柔和。
"約瑟夫..."相紙中的影像竟然開口了,聲音像是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傳來,"別再這樣了...讓我走吧..."
"不!"約瑟夫幾乎是吼出這個字,然后強迫自己平靜下來,"我找到方法了,克勞德。那個女孩的血...很特別。它能增強連接。再多一些,再多幾次,我就能把你完全帶回來..."
"八十年來,你每月都這樣做。"克勞德的聲音充滿悲傷,"看看你自己,約瑟夫。你被困在過去,就像我被困在相紙里一樣。"
"這是我的錯!"約瑟夫突然崩潰,雙手抱頭,"如果不是我的配方...如果不是我離開..."
"意外而已,哥哥。"克勞德的影像伸出手,卻無法真正觸碰約瑟夫,"我從未責(zé)怪過你。"
"但我責(zé)怪自己!"約瑟夫的聲音支離破碎,"每一天,每一刻...我本該在那里保護你的..."
淚水滑下他的臉頰,在月光下閃閃發(fā)光。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約瑟夫——脆弱、崩潰、毫無保留地展現(xiàn)痛苦。平日里那個優(yōu)雅克制的攝影師不見了,只剩下一個為弟弟哀悼的哥哥。
我的心揪成一團。無論他的方法多么扭曲,愛本身并不邪惡。我忍不住向前一步,不小心碰到了門框。
約瑟夫猛地抬頭,異色雙瞳直直看向我藏身的位置:"誰在那里?"
我僵住了,不敢呼吸。片刻寂靜后,約瑟夫似乎認(rèn)為只是風(fēng)聲,繼續(xù)他的"儀式"。他調(diào)整投影裝置,一道藍(lán)光射出,照在那張相紙上。令人震驚的事情發(fā)生了——相紙中的克勞德逐漸變得立體,像是全息投影般浮現(xiàn)在空中,雖然仍然半透明,但比之前清晰多了。
"好多了..."約瑟夫喃喃自語,伸手想要觸碰弟弟的影像,但手指直接穿了過去,"還不夠...但接近了..."
"約瑟夫,求你了。"克勞德的影像懇求道,"那個女孩...她很特別,不是嗎?我從你的記憶里看到了。別再為我浪費她的生命能量了..."
"閉嘴!"約瑟夫突然暴怒,"你不明白!如果不是我固執(zhí)己見,如果不是我離開...你就不會死!我必須糾正這個錯誤!"
克勞德的影像悲傷地?fù)u頭:"你執(zhí)著的不是救我,而是原諒自己。但約瑟夫...我早已原諒你了。"
約瑟夫像是被擊中般踉蹌后退,投影裝置被撞倒,藍(lán)光閃爍幾下后熄滅。克勞德的影像隨之消失,變回相紙上的模糊人影。
"不!"約瑟夫瘋狂地試圖重啟設(shè)備,但已經(jīng)太遲了。他跪倒在地,銀發(fā)披散,肩膀顫抖:"回來...求求你回來..."
我再也看不下去了。輕輕推開門,我走向這個破碎的男人:"約瑟夫..."
他猛地抬頭,看到是我,表情瞬間從痛苦轉(zhuǎn)為震驚,然后是憤怒:"你!"他站起來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"你跟蹤我?"
"我...我只是想知道你去哪..."我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解釋。
"多久了?"他的聲音冷得像冰,"你監(jiān)視我多久了?"
"只有今天!我發(fā)誓!"
約瑟夫盯著我的眼睛,似乎在判斷真假。突然,他的表情變了,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:"莊園主人。"他咬牙切齒地說,"是他派你來的,是不是?"
我張了張嘴,卻不知如何回答。否認(rèn)就是撒謊,承認(rèn)就是背叛...
我的沉默已經(jīng)說明了一切。約瑟夫松開我,后退幾步,表情變得冰冷而陌生:"我真是個傻瓜。竟然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。"
"不是那樣的!"我急切地解釋,"他威脅我,但我沒打算告訴他任何事情!我只是想——"
"想怎樣?"約瑟夫冷笑,"拯救那些'可憐的被困靈魂'?"他模仿我的語氣,"你根本不懂你在干涉什么!"
"那就解釋給我聽!"我喊道,"告訴我真相,約瑟夫!關(guān)于克勞德,關(guān)于照片世界,關(guān)于你需要我的血做什么!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!"
有那么一瞬間,我以為他會回答。他的表情軟化了,嘴唇微微顫抖,像是要說什么。但最終,他閉上了眼睛,深吸一口氣:"不。你已經(jīng)做出了選擇。"
他拿起那臺黑色相機,對準(zhǔn)我。我驚恐地后退——上次被它拍到的記憶仍然鮮活。
"約瑟夫,求你別這樣..."我哀求道,"我不是你的敵人..."
"也不是我的朋友。"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,"你說想看看照片世界?很好。這次你可以...多待一會兒。"
快門按下,刺目的藍(lán)光爆發(fā)。世界再次扭曲、旋轉(zhuǎn),我感到自己被拉扯、壓縮,然后...
黑暗。
當(dāng)我再次恢復(fù)意識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站在一個灰蒙蒙的靜止世界里。四周是熟悉的景象——克勞德莊園,但一切都凝固在某個瞬間:樹葉懸在半空,噴泉的水珠如玻璃般靜止。遠(yuǎn)處,那些被困的靈魂依然像雕像般站立,表情永遠(yuǎn)定格在驚恐或痛苦的瞬間。
我被約瑟夫囚禁在了照片世界里。
"不..."我試圖尖叫,但發(fā)不出聲音;想奔跑,卻像在噩夢中一樣動彈不得??謶秩绯彼阊蜎]我——我會像這些人一樣,永遠(yuǎn)困在這個靜止的地獄嗎?
就在絕望即將吞噬我的那一刻,一個模糊的人影從霧中走來。是克勞德。與其他人不同,他可以移動,雖然動作緩慢而艱難。
"他...生氣了..."克勞德的聲音斷斷續(xù)續(xù),像是信號不好的廣播,"但...不會...永遠(yuǎn)...關(guān)著你..."
"幫我!"我試圖說話,卻只能發(fā)出無聲的哀求。
克勞德的影像似乎能讀懂我的思想:"我...試試...但他...固執(zhí)..."他伸手觸碰我的額頭,一股微弱的暖流涌入,"這能...幫你...保持...清醒..."
然后他也消失了,留下我一人在這可怕的靜止世界里。
時間變得毫無意義??赡苓^了幾分鐘,也可能是幾小時,在這個沒有晝夜交替的地方,我無法判斷??藙诘陆o予的那點溫暖讓我保持清醒,但也讓我更清晰地感受到周圍的恐怖——那些被困的靈魂雖然不能動,但眼睛會跟隨我,充滿無聲的哀求。
最折磨人的是對約瑟夫的思念。奇怪的是,即使他這樣對我,我仍然無法恨他。我想起他在教堂里崩潰的樣子,想起他撫摸克勞德照片時顫抖的手指...他只是一個被愧疚吞噬的可憐人,用錯誤的方式試圖彌補無法挽回的過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霧氣突然翻騰起來,一道藍(lán)光刺破灰色的天空。我感到一股拉力,像是有人拽著我的衣領(lǐng)向后拖...
世界再次扭曲,然后我回到了教堂,癱倒在地板上。約瑟夫站在我面前,手持相機,表情復(fù)雜。
"克勞德堅持要我放你出來。"他冷冷地說,"他總是...太善良。"
我掙扎著站起來,雙腿還在發(fā)抖。近距離看,約瑟夫的狀態(tài)很糟糕——眼睛布滿血絲,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,像是很久沒睡了。
"謝謝你放我出來。"我輕聲說,不確定該如何與他相處。
"不是為你。"他轉(zhuǎn)身收拾設(shè)備,"只是不想讓克勞德難過。"
"約瑟夫..."我鼓起勇氣,走向他,"我理解你為什么這樣做。失去至親的痛苦...我無法想象。但這不是辦法??藙诘抡f得對,你被困在過去,就像他被困在照片里一樣。"
約瑟夫的手停在半空,但沒有轉(zhuǎn)身:"你什么都不知道。"
"我知道你愛他。我知道你自責(zé)。但克勞德已經(jīng)原諒你了...為什么你不能原諒自己?"
"出去。"他的聲音低沉而危險。
"不!"我出人意料地強硬起來,繞到他面前,"這次我聽你說完。告訴我全部真相,約瑟夫。關(guān)于克勞德的死,關(guān)于照片世界,關(guān)于你為什么需要我的血。然后...也許我能幫你。"
約瑟夫抬頭看我,異色雙瞳中閃爍著某種我讀不懂的情緒:"幫我?"他苦笑,"除非你能讓死人復(fù)活。"
"也許不是克勞德需要復(fù)活,"我輕聲說,"而是你需要活下去。"
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他。約瑟夫的表情變得復(fù)雜,嘴唇微微顫抖。有那么一瞬間,我以為他會崩潰,會向我敞開心扉。但最終,他再次筑起那堵無形的墻。
"回你的房間去。"他疲憊地說,"明天...我們會談。"
這不是勝利,但也不是徹底的拒絕。我轉(zhuǎn)身離開教堂,心中五味雜陳。約瑟夫·德拉索恩斯確實把我封進了照片世界,但他也把我放了出來;他仍然拒絕分享秘密,但承諾明天會談...
最奇怪的是,盡管經(jīng)歷了這一切,我仍然想幫助他。不是出于恐懼或責(zé)任,而是因為...我在乎。在乎這個復(fù)雜、矛盾、危險又迷人的男人。
回到房間,我發(fā)現(xiàn)床頭又出現(xiàn)了一張照片——是教堂里的約瑟夫,跪在祭壇前,銀發(fā)披散,肩膀顫抖。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:"有時我希望有人能看穿我的黑暗,卻不被嚇跑。"
我的眼眶濕潤了。也許,只是也許,明天會有所不同。也許我能成為那個看穿他黑暗卻不逃跑的人。
窗外,月亮近乎圓滿。月圓之夜即將到來,而直覺告訴我,那將是決定一切的時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