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晚風(fēng)蟬鳴聲此起彼伏,帶著盛夏特有的熱度,在槐樹茂密的枝葉間穿梭。我和阿良坐在老槐樹下,看著夕陽把天空染成一片絢麗的橘紅色。這是我們最喜歡的時光,每到這個季節(jié),村里的大人們都在田里忙著收麥子,而我們總能趁著這段無人看管的空檔,在這棵百年老槐樹下消磨整個黃昏。我記得那時的阿良,總是穿著他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衫,袖口已經(jīng)磨得起了毛邊。他說這是他父親年輕時穿過的衣服,雖然破舊,但穿在身上特別舒服。我們的褲腿上常常沾著泥巴,那是白天在小溪邊摸魚時留下的印記。阿良總說我褲子上的泥點像星星一樣零散地綴在布料上,我則打趣說他的像是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??諝庵袕浡溝愫突被ǖ奶鹞?,偶爾一陣風(fēng)吹過,白色的槐花便會紛紛揚揚地飄落。阿良總是第一個伸出手去接,看著那些細小的花瓣落在掌心,他說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的禮物。我就坐在一旁笑他傻,不過每次都會幫他一起收集那些飄落的花朵。有時我們會把這些花瓣攢起來,等到母親蒸饅頭的時候偷偷放進去,這樣蒸出來的饅頭就會帶著一股獨特的香氣。"聽說你明年要去城里讀書了?"阿良突然問,聲音里透著一絲說不出的情緒。我點點頭,看著遠處漸漸暗下來的天色,心里忽然涌上一陣說不清的惆悵。我知道,這座城市終將改變我們之間的距離,就像此刻漸漸隱入夜色的夕陽一樣,終究會消失不見。老槐樹見證著我們的故事,從孩童時期到現(xiàn)在,它一直站在那里,默默地注視著兩個少年的成長。樹干上刻著我們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下的身高線,最早的一條還不到我的腰間,而現(xiàn)在,我們已經(jīng)快要夠到最粗壯的那根樹枝了。這些痕跡記錄著歲月的流逝,也記錄著我們之間最純真的情誼。童年的約定記憶拉回到那個炎熱的夏天,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依然清晰如昨。那天我獨自跑到村口的小溪邊玩耍,因為貪涼脫了鞋襪踩在溪水里,卻不小心滑倒在淺灘上。正當我狼狽地想要爬起來時,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岸上傳來:"要不要幫忙???"抬頭就看見阿良站在那兒,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。那時的阿良比我矮半個頭,皮膚曬得黝黑,臉上掛著調(diào)皮的笑容。他用竹竿把我拉上岸,卻在我剛站穩(wěn)時故意一松手,害我又摔了個狗啃泥。我氣得追著他滿村子跑,最后兩個人累得癱倒在麥垛上。就這樣,我們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好朋友。從那天起,我們就形影不離。記得有一次,村里的王嬸家來了個耍猴的藝人,我們饞得不行卻沒零花錢買糖葫蘆。阿良靈機一動,偷偷溜進后院摘了幾顆青澀的柿子,用鹽水泡了泡就當零食吃。結(jié)果第二天肚子疼得直打滾,被大人發(fā)現(xiàn)后挨了一頓好打。但即便如此,我們還是經(jīng)常趁沒人注意時偷摘柿子,因為那個味道確實讓人欲罷不能。我們的友情中總有數(shù)不清的惡作劇。最得意的一次是趁著月黑風(fēng)高,把村里所有曬在外面的鞋子都搬到一棵大樹底下堆成了小山。第二天早上,看著大人們穿著其他人的鞋子出門找鞋的樣子,我們在柴房里捂著嘴笑得前仰后合。直到阿良的父親發(fā)現(xiàn)了我們的"杰作",這場鬧劇才告一段落。"要不咱倆結(jié)拜吧?"某天傍晚,阿良突然提議。我們在老槐樹下跪地對天發(fā)誓: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從那以后,我們真的什么事都一起做:一起去偷鄰居家的南瓜,一起下河摸魚,一起編草帽,甚至一起逃學(xué)去看戲班子表演。有時候我們玩得太瘋,被大人們抓到后各自挨打,但哭完之后還是會繼續(xù)黏在一起。村里有人笑話說,阿良是我的影子,我也同樣是他的影子。的確,不管是在田埂上追逐嬉戲,還是在雨天躲進廢棄的谷倉,我們都習(xí)慣了彼此的存在。那些年少輕狂的日子,仿佛永遠不會結(jié)束。故鄉(xiāng)的晨曦每當村莊的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欞,阿良便會準時出現(xiàn)在我家門前,手里總是揣著不同的驚喜——有時是一串晶瑩剔透的野葡萄,有時是一只不知從哪兒捉來的金龜子。我們最常去的地方是村東頭的向日葵地,那一片金色的海洋隨風(fēng)搖曳,總能讓我們流連忘返。阿良最喜歡站在田埂上,一邊掰著向日葵籽一邊給我講些從說書人那兒聽來的故事,有隋唐演義里的英雄豪杰,也有狐仙報恩的詭異傳說。趕集日是最令我們期待的。每到這一天,阿良總會想辦法湊足幾個銅板,拉著我去集市上看熱鬧。其實我們更愛的是那些免費的東西:看捏面人的師傅如何把一塊普通的面團變成栩栩如生的小動物;看賣藝的在人群中翻跟頭;還有那說相聲的兩人,總是引得我們捧腹大笑。阿良特別喜歡逗留在鐵匠鋪前,看他師父揮舞大錘鍛造農(nóng)具,火星四濺的場景總讓他看得入神。雨后的田野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游樂場。泥土的清香混合著青草的氣息,還有遠處荷塘傳來的蛙鳴,構(gòu)成了一首天然的鄉(xiāng)間交響曲。阿良總能在這片熟悉的天地里找到不同的樂趣:追逐蜻蜓、觀察螞蟻搬食、或是蹲在水坑邊看蝌蚪游動。他總說我太沉悶,不懂得享受大自然的饋贈,可每當我被他說動去嘗試時,又總覺得別有一番趣味。村里的生活恬靜而美好,四季更替在這里有著最質(zhì)樸的體現(xiàn)。春天的梨花開得漫山遍野,我們會在樹下追逐打鬧,讓紛飛的花瓣沾滿全身;夏日的荷塘邊,我們撐著自制的竹筏,采摘蓮蓬;秋天收割季節(jié),我們就跟著大人們在稻田里撿拾遺落的稻穗;即便是寒風(fēng)刺骨的冬天,我們也能在結(jié)冰的小河上找到樂趣,有時是滑冰,有時就是單純地往結(jié)冰的河面上扔石頭,看誰能把冰面砸出更大的窟窿。每個月圓之夜,我們都有個固定節(jié)目——爬到村后的山坡上看星星。阿良的母親會給我們準備些干糧,我們就躺在草地上,看銀河橫貫天際,聽蟲鳴陣陣。阿良總喜歡指著天空說些關(guān)于星星的幻想:"你看那顆最亮的,肯定是天上的神仙在值班。"說著說著,他就開始編織起一個個神奇的故事,往往說到睡意襲來,我們就在山坡上相依而眠,任露水打濕衣襟。那些平淡的日子里,藏著我們最珍貴的記憶。清晨的炊煙,黃昏的牧歌,夜晚的蛙鳴,每一個平凡的瞬間都因彼此的陪伴而變得獨特。我們用腳步丈量過村里的每一寸土地,用歡笑填滿了整個童年時光。阿良常說:"這就是咱們的天下。"確實,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村莊里,我們擁有著最純粹的快樂。離別的滋味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。那個夏天過得出奇的快,仿佛一場夢境還未品味就已到了盡頭。臨行前的一個星期,我特意請了幾天假回家收拾行李。阿良每天都守在村口,看著我來回奔波,什么話也不說,只是默默地幫我提東西。最后一次去老槐樹下,夕陽依舊那么燦爛,可我的心卻沉甸甸的。阿良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個木雕的鳥兒,說:"這是我花了半個月偷偷做的,送給你。鳥兒會飛,可它永遠記得自己的窩在哪。"我接過那只簡陋卻充滿誠意的木鳥,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。分別那天清早,村里下了第一場秋雨。阿良穿著那件補了又補的藍布衫來送我,頭發(fā)還滴著水。他執(zhí)意要幫我把行李背到車站,一路上說些家長里短的話,像是在故意避開那場即將來臨的告別。車站里人很少,班車發(fā)動機發(fā)出的轟鳴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。"到了城里,別忘了給我寫信。"阿良最后說,聲音里夾雜著一種我不曾聽過的哽咽。車啟動的那一刻,我看到他的身影越來越小,最終消失在雨幕中。行駛途中,我打開行李箱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多了幾顆曬干的槐花,還有那個木雕的小鳥。淚水模糊了視線,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得陌生,我知道,從此我們將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。成長的代價城市的繁華像一張巨大的網(wǎng),將我深深罩住。高樓林立的街景取代了麥浪翻涌的田地,嘈雜的汽笛聲蓋過了蟬鳴,霓虹燈的光影讓星空都顯得蒼白無力。最初的新鮮感很快被孤獨取代,在這片鋼筋水泥的森林里,我時常想起老槐樹下的點點滴滴。學(xué)校的課程緊張得讓我喘不過氣,同學(xué)們談?wù)摰脑掝}我一無所知,他們聊著我從未聽說過的明星、游戲和時尚,就像來自另一個星球的語言。每當夜深人靜,我會拿出那個木雕的小鳥仔細端詳,撫摸著那略顯粗糙的紋路,仿佛能觸摸到故鄉(xiāng)的溫度。然而現(xiàn)實卻容不得我過多沉湎于過去。為了追趕學(xué)業(yè),我不得不放棄午休時間去圖書館自習(xí);為了適應(yīng)新的環(huán)境,我強迫自己參與各類社團活動;為了生存,我在周末打零工賺取生活費。慢慢地,故鄉(xiāng)的記憶開始褪色,就像那件藍布衫上的槐花香氣逐漸消散。兩年后的一個夏日傍晚,我終于收到了阿良的第一封信。信紙已經(jīng)被汗水浸得有些發(fā)黃,字跡歪歪扭扭,還帶著些許泥土的痕跡。他在信里說村里來了個新老師,教孩子們念書寫字;說老槐樹今年開得特別好;說自己現(xiàn)在在鎮(zhèn)上的工廠做事,雖然辛苦但還算穩(wěn)定。字里行間都是熟悉的鄉(xiāng)音,可我卻恍如隔世,再也找不到當初那份純真的共鳴。來信越來越多,可我回信的頻率卻越來越低。不是不想回,而是不知從何說起。當我想要分享課堂上有趣的知識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內(nèi)容對阿良來說太遙遠;當他興奮地講述村里的新變化時,我只能機械地附和著。我們之間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,那是成長帶給我們的鴻溝,也是命運開的一個殘酷玩笑。某一天整理東西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那個木雕小鳥被我不小心碰掉在地上,翅膀裂開了。我慌忙想要修補,卻越修越糟,最后干脆把它鎖進了抽屜深處。就像我與阿良的友情,曾經(jīng)堅固的關(guān)系如今也出現(xiàn)了裂痕,而我卻無力修復(fù)。重逢的序章畢業(yè)后,我輾轉(zhuǎn)在城市間的寫字樓里工作,案頭堆積如山的文件將我的生活切割成無數(shù)個格子。每次從公司的大樓望出去,眼前是鱗次櫛比的建筑輪廓,心中卻總浮現(xiàn)出一片金色的麥田。這些年,我習(xí)慣性地在手機通訊錄里搜尋阿良的名字,卻又無數(shù)次放下未撥通的電話。某個周末,我在超市看到本地特產(chǎn)專柜擺放著干槐花,那抹熟悉的味道瞬間將我拉回童年。我鬼使神差地買了幾兩,回家的路上,腦海里全是與阿良在槐樹下嬉戲的畫面。不知何時起,我開始關(guān)注天氣預(yù)報中的老家氣溫,留意新聞里有關(guān)那個小縣城的消息,甚至養(yǎng)成了每季度給家里寄錢時,總要附帶問一句阿良近況的習(xí)慣。直到去年春節(jié)前的一天夜里,我已經(jīng)好幾年沒有做夢的睡眠里,突然出現(xiàn)了那個熟悉的老槐樹。夢里的阿良還是當年的樣子,穿著那件藍布衫,站在樹下朝我招手。醒來時,枕邊竟是濕的。我這才驚覺,有些感情,不是時間和距離就能沖淡的。第二天清晨,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。翻開那本早已泛黃的地址簿,找出阿良留給我的那個手寫地址。指尖輕輕劃過那些歪斜的字跡,我的手微微顫抖?;蛟S,是時候回去看看了。畢竟,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美好,不該就這樣塵封下去。追尋的旅程踏上那趟綠皮火車時,我的心跳得厲害。窗外的景色由高樓大廈逐漸轉(zhuǎn)變?yōu)榈桶拿窬樱諝饫镆查_始夾雜著熟悉的泥土氣息。八個小時的車程里,我緊緊攥著那個裝著木雕小鳥的手提包,思緒不斷在現(xiàn)實與回憶之間跳躍。到達時已是午后,車站外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。土路變成了水泥路,新建的商鋪取代了以前的瓦房,但空氣中飄散的槐花香依然如故。按照信封上的地址,我一路打聽找到了阿良工作的工廠。那是一座不起眼的三層小樓,門口貼著"良誠手工坊"的牌子。"請問良哥在嗎?"我試探著問正在搬運貨物的工人。對方聞言露出幾分驚異的神色:"你找阿良啊,他在里面設(shè)計呢。"循著指引,我走進一間工作間,只見一個身形略微發(fā)福的男人正專注地對著圖紙描摹。聽到腳步聲,他抬起頭的瞬間,我分明看到了那張熟悉而又略顯蒼老的臉。"阿良,是我,還記得嗎?"我的聲音有些發(fā)抖。他愣怔片刻,手中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,隨即猛地站起來,連椅子都被帶倒了。我們就這樣對視著,仿佛要確認彼此是否真實存在。良久,他才喃喃道:"真是你啊,這么多年了。"那天下午,我們坐在廠區(qū)的小花園里,聊了許多。他說自己這些年學(xué)會了木雕手藝,還在村里辦了個工藝培訓(xùn)班;說父母年紀大了需要照顧,所以選擇留在家鄉(xiāng)發(fā)展;說偶爾還能在村口看到我母親,她總惦記著問我什么時候回去。我聽著這些點點滴滴的敘述,感覺時間似乎從來沒有將我們隔斷過。臨別時,阿良從工作間拿來一個精致的木雕盒子,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十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鳥。"這些年,我一直在雕這些,想著哪天你回來,能送給你收藏。"他說得云淡風(fēng)輕,但我分明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淚光。捧著那個沉甸甸的木盒,我忽然明白,無論我們走得多遠,有些東西始終都在等待著重逢的時刻。永恒的羈絆離開家鄉(xiāng)的那天早晨,我特意起了個大早,再次來到那棵老槐樹下。阿良已經(jīng)在那里等著了,手里托著一只嶄新的木雕小鳥。"這次加了防水處理,"他說著遞給我,"這樣它就能陪你走得更遠了。"我接過這件帶著淡淡木香的作品,看著它細膩的紋理,仿佛看到了這些年來阿良默默堅持的手藝和思念。告別時,我沒有再回頭。我知道,在這棵樹下,有一個會一直守護著我們共同記憶的人。那些年少時的約定,那些肆意歡笑的瞬間,那些在雨中奔跑的身影,都已經(jīng)化作了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。即使未來的路還很長,即使我們?nèi)匀簧钤趦蓚€不同的世界里,但這棵老槐樹永遠是我們友誼的見證者。乘車離去時,我打開車窗,任由清涼的晨風(fēng)拂過面龐。手中緊握的木雕小鳥散發(fā)著溫暖的觸感,提醒著我這份跨越時空的情誼?;蛟S,這才是真正的成長:學(xué)會在不忘本心的同時擁抱變化,在接受分別的同時珍藏相遇。我們的故事還將繼續(xù),只是換了一種更成熟的方式,永遠地續(xù)寫著屬于我們的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