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內(nèi)，是室友們嘰嘰喳喳討論著周末計(jì)劃的笑語，那輕松快活的聲浪一陣陣涌來，卻像細(xì)密的針，扎得她耳膜生疼。她緊緊關(guān)上那道磨砂玻璃門，笨拙地插上早已銹跡斑斑的插銷，將那些屬于及格線以上的歡快世界，徹底隔絕在外。

　　“家”這個簡單的字眼，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。

　　來了。終究是來了。該來的審判，從不缺席。

　　她深深吸進(jìn)一口冰冷的空氣，那寒意直沖肺腑，激得她打了個冷噤。指尖因?yàn)橛昧^度而泛白，拿起電話機(jī)。

　　“喂…媽？”聲音出口，帶著自己都陌生的、極力壓抑的顫抖和嘶啞。

　　“兮兮?。　眿寢尩穆曇袅⒖檀┩嘎犕?，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、甚至有些刻意的輕快，像試圖驅(qū)散陰霾的陽光，卻反而顯得不太自然：“考試成績知道了吧?！?/p>

　　“嗯?！?/p>

　　“所以說啊，大家還是都很厲害的嗷，沒有那么好考的?！睅е矒岬囊馕丁?/p>

　　沒有預(yù)想中的沉默醞釀風(fēng)暴，沒有冰冷質(zhì)詢的開場白。陳妍兮徹底僵在原地。準(zhǔn)備好的、堵在喉嚨口的那些解釋、道歉、自我檢討的詞語，被這突如其來的“陽光”一曬，瞬間蒸發(fā)得無影無蹤，只剩下一片茫然無措的空洞。她甚至忘了回答母親的問題，指關(guān)節(jié)捏得咯咯作響。

　　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，似乎是手機(jī)被交接了。接著，一個低沉、帶著點(diǎn)不易察覺的緊張的聲音響了起來，那是爸爸。

　　“兮兮啊……”他頓了一下，像是在斟酌詞句，話筒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吸氣聲，“考完了就好，考完了就好。別…別給自己太大壓力?！庇质嵌虝旱某聊愬饽芮逦芈牭阶约豪薰陌愕男奶?。

　　“媽……”陳妍兮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，很輕，帶著濃重的鼻音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，“五百多名……”她把那個數(shù)字艱難地吐出來，仿佛卸下千斤重?fù)?dān)，又像是等待最后的確認(rèn)。

　　“五百多咋啦？”媽媽的聲音立刻拔高了幾分，斬釘截鐵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底氣，“又不是倒一！下回咱把它變成前一百！”

　　“嗯?！标愬獾吐晳?yīng)著，喉嚨里那股酸澀的暖流再也抑制不住，洶涌地沖上鼻腔，視線瞬間模糊一片。她用力眨了眨眼，把那溫?zé)岬乃苹厝?，聲音悶悶的，“那…我掛了?！?/p>

　　“好好好，掛了?。　眿寢尷涞亟Y(jié)束了通話。

　　嘟…嘟…嘟…

　　忙音響起，短促而規(guī)律。

　　然而，某種無形的、沉甸甸的東西，卻隨著那忙音的消失，悄無聲息地從她繃緊的肩膀上滑落了。

　　深夜。

　　禮堂穹頂高懸，無數(shù)燈光傾瀉而下，像熔化的白銀，灼燙地澆在每一個人頭頂?？諝夂裰啬郎鼟吨垙埜稍锏臍庀?、膠水若有若無的刺鼻味，還有幾百個年輕身體散發(fā)出的、混雜著緊張與興奮的微酸汗意。

　　大屏幕上，是她的名字，和她的獲獎歷史。

　　她回頭，看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，舉起了手。

　　轟——

　　只要舉手，便是提出挑戰(zhàn)。

　　那兩個字——“挑戰(zhàn)”——像兩顆滾燙的子彈，瞬間射穿了陳妍兮脆弱的防御。大腦里嗡的一聲巨響，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，眼前短暫地發(fā)黑，視野邊緣炸開一片混亂的白噪點(diǎn)。一股冰冷的戰(zhàn)栗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，讓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。

　　身體猛地向后一掙！

　　“咚！”

　　一聲悶響。

　　撞上了一堵……無形的墻！

　　后心傳來的觸感堅(jiān)硬、冰冷、帶著一種無法理解的彈性，將她前傾的勢頭生生阻住、反彈回來。那感覺如此詭異而真實(shí)，絕非錯覺。陳妍兮渾身僵住，血液仿佛在瞬間凍成了冰碴。她下意識地扭動肩膀，試圖再次向后試探，脊背卻如同焊死在一塊看不見的、光滑的玻璃上，紋絲不動。那堵墻密不透風(fēng)，冷酷地?cái)嘟^了她所有退路。

　　窒息感海嘯般兜頭壓下。

　　幾乎是同一瞬間，禮堂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?？照{(diào)的低鳴，紙張的窸窣，椅子的輕響，甚至幾百人細(xì)微的呼吸……全都?xì)w于死寂。無數(shù)道目光，像無數(shù)盞驟然點(diǎn)亮、溫度驚人的探照燈，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，焦點(diǎn)只有一個——那個被挑戰(zhàn)的陳妍兮。

　　那些目光帶著好奇、審視、驚訝、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，像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針尖，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皮膚上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臉頰迅速升溫，火燒火燎，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臟瘋狂擂鼓的轟鳴，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
　　沈欽臣依舊站著，隔著那令人窒息的距離，他的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，牢牢釘在她臉上。那眼神里沒有戲謔，沒有得意，只有一種近乎偏執(zhí)的專注和灼熱，仿佛在無聲地催促：說話，陳妍兮，開口！

　　她想張嘴，哪怕只是發(fā)出一聲微弱的質(zhì)疑?？珊韲迪袷潜灰恢昏F鉗死死扼住，聲帶僵硬得如同生銹的金屬片，無論她如何用力，都無法震動分毫。

　　窒息。絕對的窒息。她的視野開始搖晃，沈欽臣那過分清晰的身影在視線邊緣微微扭曲變形，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。四周那些模糊的面孔，漸漸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吞噬……

　　陳妍兮睜開眼睛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、失序地撞擊著肋骨，發(fā)出沉悶而急促的咚咚聲，像一面被擂得瀕臨破碎的鼓。額頭上全是冰冷的汗珠，幾縷濡濕的頭發(fā)黏在鬢角。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，貪婪地汲取著房間里微涼的空氣，肺葉火燒火燎地疼。黑暗中，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，震耳欲聾。

　　是夢。

　　幸好是夢。

　　她下意識地緊緊抱住膝蓋上柔軟的毛絨熊，將臉深深埋進(jìn)那帶著熟悉洗衣液香氣的絨毛里，試圖汲取一點(diǎn)可憐的慰藉和真實(shí)感。布偶熊粗糙的絨毛蹭著臉頰，帶來一絲粗糙的安慰。身上單薄的棉質(zhì)睡衣被冷汗浸透，緊緊貼在背上，冰涼一片，激得她又是一個寒顫。

　　連夢里……都躲不掉么？

　　陳妍兮緩緩睜開眼，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。

　　她抱著膝蓋的手臂無意識地收緊，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黑暗中，一個無聲的念頭，帶著近乎絕望的清晰和沉重，沉沉地砸落下來：

　　“躲不掉了?！?/p>

　　她好像，真的出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