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九,東海漁村,廟會散去,只余一人。
那人一身青衣,蹣跚著,往暫時落腳的海邊荒屋而去。
他腳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,薄得好似是會被夜風撕扯殘破的紙片。
眼前恍惚,路旁幢幢黑影扭曲成昔日門人兄弟沾血的臉,鄰里門前高掛的紅燈籠炸成金鴛盟正殿的雷火,耳邊是似有若無的低泣嗚咽……
恨!
心口一窒,經脈中的寒意如千萬根銀針猛刺,疼得他直打跌。
李蓮花闔眸,強撐著連點周身幾處大穴,運起揚州慢硬生生壓下喉間腥甜,攥緊了袖中的刎頸劍。
再一抬眼,殺意凌冽——
不是幻覺!
他屋前有人在哭。
東海一戰(zhàn)已過去十余日了,四顧門散了,自然不會有人來找他。
這兩日就連金鴛盟的人都沒了蹤影,想來不論生死,他們都已經找到了笛飛聲。
來人遮遮掩掩,裝神弄鬼,只怕是敵非友。
聽哭聲只有一人,且呼吸聲重,武功不會太高,怕是哪個仇家派的嘍啰……
若動內力,他勉力能用三劍,最差不過是搶在對方點燃信煙之前同歸于盡罷了……
小屋在漁村最邊緣,動手要快,動靜要小,不能牽連鄉(xiāng)親鄰里……
李蓮花心里盤算許多,面上仍不動聲色,拎著酒壇向小屋走去。
他僵在十余丈外,搖頭苦笑,卻被風嗆得輕咳了幾聲:“呵,狂妄自大,誰會來專門給你設局呢?”
與其說是屋前有人,倒不如說是海邊有人。
寒風裹著女孩的哭聲送到李蓮花耳中。
“嗚嗚嗚……”
“李相夷……不是天下第一嗎?嗚嗚嗚……”
“門主哥哥……”
待到離得近些,他才看清。
女孩在海邊用幾塊石頭壘了個碑,蹲在點了香燭,燒紙祭拜。
心下生疑,身上沒有一點兒習武的痕跡,偏偏哭墳哭得這么準?
又上前幾步,腥咸海風卷著未燃盡的紙錢直直地往李蓮花身上撲。
他狼狽揮袖,站了片刻也雙手合十拜了拜。
李相夷死有余辜,他拜的是那些受他牽連喪命的門人兄弟。
李蓮花艱澀開口,聲音滿是冷意:“姑娘,你是哪位?”
“嗝我叫……芍藥……”姑娘抬頭,一雙貓兒般濕漉漉的眼望著他。
芍藥?李相夷并不認識。
李蓮花十分確信,碧茶之毒還沒有讓他瘋癲失憶。
可眼前這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哭得滿臉花,話都說不利落,傷心實在不像作假。
那清澈的眸子讓他再也硬不下心腸,總不好就這樣把她扔在東海邊。
李蓮花輕嘆,緩了語氣:“芍藥姑娘,在下李蓮花,就在這漁村落腳,”
“快漲潮了,姑娘先去李某那借住一晚可好?”
小姑娘抽抽嗒嗒不理人。
他也看出來了,芍藥身上有幾分癡性,一時間講不通道理的。
“芍藥姑娘,”李蓮花掩唇輕咳,三分真七分假,“拜托幫忙把我送回去,給你糖吃好嗎?”
芍藥側頭細聽,咳聲低微、氣短無力,傷了肺腑或是肺氣虛損……
她非常順手把糖塊藏在小包里,又攙扶他的胳膊,嗯,幫忙!
克制住揮開小姑娘的武者本能,李蓮花聽得她口中仍在低聲呢喃:“用黃芪、防風、白術……”
折騰了半個時辰,李蓮花連哄帶騙,這才叫芍藥姑娘在那間小屋唯一一張硬板床上安頓好。
他借著炭盆溫了壺酒,席地而坐調息。
將就一晚,明日就送她回家。
許是今夜折騰得太過勞累,許是探聽到五十八位四顧門人喪命的消息心緒難平,黎明前夕碧茶之毒驟然反撲。
李蓮花的臉色瞬間煞白,他一手死死撐著膝蓋,另一只手止不住的痙攣仍要去拿酒壺。
青黑毒紋攀上頸間,五臟六腑仿佛被揉作一團,他緊咬牙關,不肯溢出一聲咳喘。
驚醒了小姑娘該露怯了。
“你在逞強嘛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