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蟬鳴在梧桐樹梢此起彼伏,將最后一絲暑氣都攪成黏膩的絮狀物。王俊凱站在高二(3)班的后門口,握著教案的指節(jié)泛白。玻璃門上映出他深色西裝下挺直的脊背,卻掩不住袖口處被扯松的紐扣——那是今早出門前,他對著鏡子反復調整領帶時留下的痕跡。
"王老師?"班主任李娟抱著教材從拐角出現(xiàn),鏡片后的目光透著打量,"新調來的老師都要提前熟悉班級,你這西裝革履的,是準備直接上公開課???"
王俊凱低頭輕笑,喉結滾動時,脖頸處的青筋若隱若現(xiàn)。五年的海外生活讓他習慣了美式休閑,卻在得知要回母校任教的瞬間,翻出了壓箱底的正裝。此刻襯衫領口卡得他呼吸不暢,卻又莫名覺得這樣的距離剛剛好——適合做一名不茍言笑的高中老師。
推開門的剎那,粉筆灰在光柱里懸浮成細密的銀河。后排突然傳來桌椅碰撞聲,金屬椅腿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。王俊凱抬眼,與一雙漆黑的瞳孔撞個正著。少年歪坐在椅子上,校服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半截青灰的紋身。那圖案像是破碎的齒輪,邊緣泛著暗紅,和記憶中軟乎乎的嬰兒肥手掌判若云泥。
"同學們安靜。"李娟敲了敲講臺,"這是新來的語文老師,也是咱們學校的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——王俊凱老師。"
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,王俊凱的目光卻始終鎖在教室后排。王源正把玩著鋼筆,筆尖在課本涂鴉的骷髏頭眼眶里反復戳刺。五年時間,少年抽條成了棱角分明的模樣,下頜線鋒利得能割傷人,唯有睫毛還是當年的弧度,垂落時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。
"轉學生王源。"李娟的聲音將王俊凱拽回現(xiàn)實,"剛從職高轉來,以后就和大家一起學習了。"
王俊凱的鋼筆在備課本上洇開墨團。他聽見身后傳來嗤笑,帶著不加掩飾的惡意:"真是巧啊,王老師。"那聲"老師"咬得極重,尾音上揚的弧度里裹著冰碴。教室里突然安靜下來,前排女生偷偷回頭張望,后排男生則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。
第一節(jié)課是古詩詞鑒賞。王俊凱翻開課本,余光瞥見王源趴在桌上,校服領口大開,鎖骨處的銀鏈隨著呼吸晃動。當他講到"何當共剪西窗燭"時,后排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。轉頭望去,少年正用圓珠筆在課本上畫漫畫,主角分明是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,嘴角還貼著夸張的八字胡。
"王源同學。"王俊凱的聲音冷下來,"你來朗誦這首《夜雨寄北》。"
少年慢悠悠起身,校服下擺掃過課桌,帶落幾張皺巴巴的紙巾。他垂眸盯著課本,喉結滾動兩下,突然用戲腔念道:"君問歸期未有期——"拖長的尾音像戲曲里的哭腔,惹得全班哄笑。王俊凱握緊粉筆,指縫間滲出的汗水將粉筆頭泡得發(fā)軟。
午休時分,教師辦公室的空調發(fā)出輕微嗡鳴。王俊凱盯著電腦里的學生檔案,王源的照片刺得他眼眶發(fā)酸。資料顯示母親獨自撫養(yǎng),現(xiàn)居老城區(qū)的筒子樓,最近三個月有七次逃課記錄。鼠標滾輪滑到特長欄,"街舞"二字讓他想起小時候,王源總愛踩著《最炫民族風》的節(jié)奏,在客廳茶幾上扭屁股的模樣。
手機突然震動,母親發(fā)來消息:"小凱,晚上回家吃飯嗎?你弟......" 未發(fā)送完的內容讓他心跳漏了一拍,手指懸在屏幕上方許久,最終將手機倒扣在桌面上。抽屜深處藏著泛黃的全家福,照片里八歲的王源掛在他脖子上,母親眼角的皺紋里盛滿笑意,父親的手還搭在兩人肩頭——那是父親肝癌確診前最后的合照。
傍晚的教師公寓被夕陽染成蜜色。王俊凱站在陽臺上,望著樓下打籃球的學生發(fā)呆。五年前的畫面不受控地涌上來:母親在機場抹眼淚,說"別擔心家里,你爸的治療費我來想辦法",而王源死死攥著他的衣角,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。登機廣播響起時,他狠下心掰開弟弟的手,卻不知那成了父子間最后的告別。
手機鈴聲突然炸響,是教導主任的號碼。"小王,體育館器材室有人打架,你趕緊去看看!"
王俊凱沖下樓時,心跳快得像要沖破胸腔。推開門的剎那,潮濕的汗味混著煙草味撲面而來。王源被兩個男生抵在墻上,嘴角滲著血,校服扣子崩開兩顆,露出鎖骨處猙獰的疤痕。"王老師要管?"少年轉頭笑起來,染成灰藍的發(fā)絲垂落眼前,"當年頭也不回飛去美國時,怎么沒想到家里還有個媽?"
王俊凱的手僵在半空。記憶突然翻涌,母親化療時脫落的頭發(fā)鋪滿枕巾,卻在視頻里笑著說"一切都好"。而他總以課業(yè)繁忙為由掛斷通話,直到父親離世的消息傳來,才驚覺自己錯過了太多。
"放開他。"王俊凱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。兩個男生對視一眼,罵罵咧咧地松開手。王源滑坐在地,撿起地上的打火機把玩,金屬外殼在他指間折射出冷光。
"現(xiàn)在裝什么兄長?"少年突然將打火機甩向墻角,火苗在黑暗中劃出刺眼的弧線,"你走之后,媽在夜市擺攤被城管追著跑,我去工地搬磚被鋼筋劃傷,這些你知道嗎?"窗外驚雷炸響,暴雨傾盆而下,王俊凱看著少年通紅的眼眶,喉嚨像被塞進團浸了水的棉花,連一句"對不起"都吐不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