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整個九月都在下雨。到了十月，雨過天晴，陰霾散去。

　　休息日那天，趙彬彬穿了件便裝，出門散了散步。

　　被雨水淋濕的地面還沒有干透，空氣中滿是青草的味道。他還沒有吃早餐，因?yàn)樾睦锏墓陋?dú)，他實(shí)在覺得自己什么也咽不下。

　　他漫無目的地行走，大概是心情不好，他走得比平常散步的路線更遠(yuǎn)了些。他轉(zhuǎn)身拐進(jìn)了一條小巷，巷子里的樓身大都銹跡斑斑的，他立馬就想到了自己?！熬透乙粯印?/p>

　　他的心往下一沉。

　　又走了幾步，他忽然聽到好像有小孩的笑聲，聽上去很純真，讓人沒有雜念。

　　趙彬彬一直很喜歡小孩子。也許是想在他們身上找尋未曾擁有的童年……但由于他今日心情郁悶，聽到小孩的聲音，他并沒覺得喜出望外，但也忍不住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，想知道是怎樣的小孩。

　　他緩緩行至聲音的源頭——原來有個小孩在玩泥巴。劉海有些斜，遮住了他的眼睛。模樣看著倒挺白凈，然而臉上沾了些泥水，顯得有些滑稽，同時也有些可愛。他正出神地把泥巴和到一起，好像是想搭個城堡之類的什么東西。趙彬彬在一旁看著，覺得挺可愛，鬼使神差的，他很自然地走過去打了個招呼。

　　“欸，你好呀，一個人在這玩，會不會有點(diǎn)孤單？”

　　這小孩聽到頭頂上有人說話，一驚，抬起頭就看見一張俊朗脫俗的臉，眼睛似愁非愁的。

　　男孩似乎有點(diǎn)害怕。而他抬起頭，趙彬彬才看清他的長相，眼神十分澄澈的，好似清晨森林的一頭小鹿一樣。年紀(jì)看來也很小，應(yīng)該還不到十歲。

　　“他怕不會以為我是人販子吧?！睘榱耸顾潘?，趙彬彬微笑起來，有一股如沐春風(fēng)的溫柔?？蛇@男孩看到這個笑容，覺得怪怪的，很難形容的奇怪感覺。不過多少輕松了些，于是沒有露怯，回了他句——

　　“……那你不也是嘛？你又在這做什么呀？”

　　“我出來走走，想為我的早餐增添點(diǎn)食欲?！壁w彬彬說?！澳隳?？”

　　這男孩覺得這男人說話很有趣，便模仿他接上一句：

　　“我在這里玩，看看能不能給我的食欲弄到點(diǎn)早餐。”

　　趙彬彬聽了這話，覺得這個小孩很不簡單，年紀(jì)很小，答話卻很快，又很有意思。貌似不是尋常人家。于是他和這孩子一樣蹲下去，

　　“我叫趙彬彬。你這樣叫我就可以?！?/p>

　　“哦?！?/p>

　　“你叫什么呢？”

　　“大哥哥問這些干嘛？”

　　“哈哈，你不要怕啦……”

　　“……小邪，你叫我小邪就好?！?/p>

　　“小邪？你的口音聽起來不像本地人呢?！?/p>

　　“我確實(shí)不是。我家在杭州?！?/p>

　　“杭州啊……”

　　“嗯?！?/p>

　　“你多大啦？”

　　“大哥哥呢？”

　　“20歲了哦?！?/p>

　　“哦……我明年就滿十歲了?！?/p>

　　“可小邪看起來很小呢?！?/p>

　　不知不覺地二人就聊了起來，趙彬彬一直微笑地看著他的眼睛說話，男孩似乎有些想提高警惕，于是忙說

　　“……你不去吃早餐，你爸爸媽媽不會擔(dān)心嗎？”

　　趙彬彬聽了這話，若無其事地笑了笑，很自然地回答道

　　“這個你就不用擔(dān)心啦……哥哥的爸爸媽媽已經(jīng)離開哥哥很久了?！?/p>

　　這男孩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，臉上是無法掩飾的驚訝。趙彬彬突然有些后悔，“我不該對小孩子說這個的啊……”他想道。

　　“騙你的噢……當(dāng)我剛才胡說的吧?！彼s忙補(bǔ)了一句?？赡泻⒄J(rèn)真地看著他，眼角已經(jīng)有些紅了。

　　“……好了好了，我看你一直在玩泥巴，不如我也來幫你吧？”

　　趙彬彬試圖轉(zhuǎn)移他的注意力。

　　“……哦……好。”男孩似乎也緩過來神。

　　趙彬彬把手往泥巴里伸，頓時感覺很黏糊，還涼涼的。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小孩喜歡玩。

　　趙彬彬嘗試了一下就又把手抽回去。從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條手帕，先是把自己的手擦干凈，然后又取出幾張面巾紙，看了看男孩臟兮兮的小臉。

　　“我?guī)湍阋膊敛涟?？?/p>

　　男孩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　　趙彬彬便在他臉上小心地擦飾，此刻他才發(fā)現(xiàn)，這男孩臉上沾的泥水比他想象中的還多。而擦飾過后，發(fā)現(xiàn)他的皮膚十分白皙，帶著未被玷污的貞潔氣息。趙彬彬覺得這種形容是最合適的。

　　他溫?zé)岬拇笫衷谀泻⒛樕蟻砘赜巫?，男孩一言不發(fā)，只是有些癡癡地看著他的眼睛。倒不是眼睛顏色不常見，而是目光中摻雜了很多情感：幽默，關(guān)懷，又有些孤獨(dú)寂寞。一面想起這個男人剛才說的話，開始懷疑其真實(shí)性?！盀槭裁此陌职謰寢岆x開他呢？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錯事？”他頗尋思著。忽然那個男人說話了：

　　“小邪啊，以后還是不要玩泥巴了吧，玩些干凈的游戲怎么樣，畫畫之類的如何呢？”

　　“……為什么我不能玩泥巴呢？”

　　趙彬彬頓了頓。

　　“對了——我有很多小孩子喜歡的畫，下次再見到你，我把那些東西帶來給你看看呀。”

　　“哦……對了，我該回家吃飯了，爸爸該擔(dān)心了。我明天，還會再來的?！?/p>

“好……對了，話說，你有小名么？”

“我……我沒有?！?/p>

“那，我給你取個小名，就叫……天真，好不好？”

“天真……為什么叫這個？”

“因?yàn)槲蚁Ｍ衲氵@樣的小孩，都可以一直這樣天真無邪地笑下去啊。”

男孩被他的話震撼到，仿佛心臟被什么軟軟的東西撫摸到，童心中竟有些感動。為了不讓這個男人注意到自己的異常，他將頭低下去，

“哦……”

　　“好，再見?！?/p>

　　一段邂逅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。

　　第二天趙彬彬果真又去找他了，還帶來了一些畫，專心地和男孩作伴。這男孩心中漸漸高興，他身上穿著平常的棕色夾克，劉海很安分地躺在眉梢上，無憂無慮地憨笑，神情非常可愛。趙彬彬看著他的一鬢一笑，心中泛起陣陣暖意，自己也不知不覺跟著微笑，突然覺得自己漸漸像個正常人了。

　　從那之后，二人幾乎是天天都見面。有時用蠟筆畫畫，有時在一起嬉笑打鬧，一起拍拍風(fēng)景照。似乎總有聊不完的話題。男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，在這個陌生人面前十分放松，并不覺得辛苦。二人成了一對不可多得的游戲伴侶。

　　但相處久了，趙彬彬也發(fā)覺這男孩的特別之處——那就是他從不提起自己家中的事情。雖說趙彬彬無權(quán)過問，但也不免起了好奇，同時也感覺這男孩十分有意思。有時他也稍稍盤問，可男孩只回答

　　“家里的事，他們從不讓我知道太多的?！庇谑勤w彬彬便也作罷。

　　一天，這男孩突然問他：

　　“哥哥，聽說只要向神明許愿，什么都能實(shí)現(xiàn)，是真的嗎？”

　　“我不相信神的賜福，我只相信神的懲罰……”趙彬彬暗暗想著。但他還是平和地微笑，扶了扶眼鏡。

　　“是的，只要小邪向神明許愿，什么愿望都會實(shí)現(xiàn)的。但要是哥哥許愿的話，那就不一定了。”

　　“為什么不一定??？”

　　“因?yàn)槲沂莻€壞人…不聽爸爸的話?！?/p>

　　“是嗎？可我覺得你是個好人呢?！?/p>

　　“那是因?yàn)槲移垓_了所有人……”趙彬彬在心中暗想。他知道在這個男孩眼中自己的形象還不錯，可這一切終歸只是表象。他突然有點(diǎn)害怕面前這個小孩會知道自己的秘密。

　　“對了……我家人和我說，我們要離開這里了。”男孩緩緩地開口。

　　“離開？去哪？杭州嗎？”

　　“嗯，我要回家了。所以今天，可能是最后一次見面啦…我是來，和你分別的。”

　　“……哦?！?/p>

　　聽到這個消息，趙彬彬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。

　　“那還真是我的榮幸呢……”他突然喃喃自語起來。

　　“什么？”

　　“沒什么……來吧，我們最后再玩些什么吧?！?/p>

　　趙彬彬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滿不在意，但顯然他失敗了。

　　“嗯，好?！蹦泻⑹置懔Φ匚⑿α艘幌?。

　　一想到今后這個自己生活中可愛的小天使就要離開，自己又要回到那不見天日的孤獨(dú)中時，趙彬彬幾乎要落下淚來。不由得緊緊拉住男孩的手，和他在巷子里穿梭。感覺到這男人手心的溫度，男孩心中能感覺到，他其實(shí)非常喜歡自己這個小玩伴。

　　“大哥哥，你停一下?！蹦泻⑼Ｗ∧_步。趙彬彬聞言停了下來，松開了拉著男孩的手。

　　“我今天把簫帶來了，你想不想聽我吹簫呀？”

　　“吹簫嗎……好啊?！?/p>

　　男孩于是帶著趙彬彬走至一戶人家，他讓趙彬彬等一下，自己進(jìn)去張望了一下，大約一分鐘他就出來了，

　　“這房子的主人和我家里人熟，現(xiàn)在他不在，我們借用他的庭院一會兒吧?！?/p>

　　趙彬彬答應(yīng)了。說實(shí)在話，雖說這男孩看著很可愛毫無防備之心，但趙彬彬有時覺得這個小孩也未免過于早熟了點(diǎn)。

　　他們上了二樓的庭院，趙彬彬找了干凈的角落坐下，男孩則依著他的身子坐下。

　　此時正值深秋，秋高氣爽，被季節(jié)染紅的楓葉紛飛而來，鋪到庭院的地板上。

　　楓葉——趙彬彬想起了肖楓，不知道他現(xiàn)在又是怎樣的生活……

　　“大哥哥，你在想什么？”

　　趙彬彬回過來神?！皼]什么……想起來以前的朋友了?！?/p>

　　男孩愣了愣，將自己的簫取出來，莞爾一笑，輕輕地將嘴唇對上簫，閉上眼，優(yōu)美的旋律從他手中的簫吹出，帶著些哀傷的氣息。

　　趙彬彬細(xì)細(xì)聽著，抬起頭，只見滿庭紅葉，幽艷如錦，他的眉頭微蹙，眼睛微微地收緊。雖身著便服，儀態(tài)卻十分優(yōu)雅，加上微風(fēng)將發(fā)絲撩動，使他看著內(nèi)斂又憂郁。此景堪可入畫了?？粗鴹魅~飛舞，他既想起肖楓，一面也思考著自己的人生，可一想到那些悲哀之處，便不忍繼續(xù)想下去。

　　不知不覺地簫聲漸漸停止，男孩仰頭看向他，終于忍不住問他道：

　　“…大哥哥？”

　　“我想起了我的童年。”

　　“能告訴我嗎？”

　　趙彬彬沒有看他，繼續(xù)凝望著眼前場景。

　　“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記憶?！?/p>

　　“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?！?/p>

　　男孩語氣不勝溫柔。一面和他一樣仰望天空。

　　趙彬彬沉默了一會，眼中的憂思似乎更添幾分。

　　“我的父母……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，就拋棄了我。院長告訴我……爸爸媽媽就是在這樣楓葉盡染的季節(jié)離開的……不，這些也不過是模糊的記憶。在那之后，我時常覺得秋天很可怕?！?/p>

　　他的聲音異常細(xì)弱，說罷，忽然一行淚流了下來。男孩不得不將與這男人離別的悲哀暫時拋開，而很想慰藉他。

　　趙彬彬突然握住了他的手，“讓我再聽一聽你的聲音吧?！?/p>

　　男孩不太明白，但覺異常感動。

　　“我最喜歡和你待在一塊了?！彼p輕從趙彬彬背后伸出手臂抱抱他。

　　趙彬彬撫了撫他的手，繼而望著庭院的楓葉散落。此刻，他感覺到了童真帶來的美好。

　　“如果你可以一直陪著我就好了。”他喃喃地感慨。

　　夕陽西沉，男孩“嗒嗒嗒”地踩著小靴子回了家。趙彬彬望著他的背影，又看看殘陽。臉上似乎像是失去了什么，但他又莫名有種預(yù)感，總覺得頃刻間，失去的那東西就又會回到他身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