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旨傳到侯府時,父親正拿著母親的嫁妝清單發(fā)呆。宣旨太監(jiān)尖細的嗓音劃破庭院的寂靜:“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:姜氏念魚,溫婉賢淑,特賜婚于戰(zhàn)王司寒宴,擇日完婚,欽此——”
“戰(zhàn)王?”父親手里的清單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臉色比宣紙還白,“陛下是不是弄錯了?戰(zhàn)王他……”
他沒說下去,但誰都知道,戰(zhàn)王司寒宴是先帝胞弟,手握重兵,性情乖戾,常年駐守北境,傳聞他殺過的敵寇能堆成山,府里連只母蚊子都不敢飛進去。這樣的人,怎么會被指婚給一個“從莊子上撿回來的棄女”?
許氏扶著額頭,嘴角卻藏不住笑意:“侯爺,這是天大的恩典啊,念魚能嫁入戰(zhàn)王府,是她的福氣?!?/p>
福氣?怕不是把我往虎口里送。
我接過圣旨,指尖觸到那冰涼的明黃綾緞,平靜地叩首:“臣女領(lǐng)旨謝恩?!?/p>
回偏院的路上,琳芝急得直掉淚:“姑娘,那戰(zhàn)王是出了名的煞神,聽說前兩年有位公主要嫁他,嚇得連夜逃婚,最后被他派人抓回來,活活……”
“活活怎樣?”我打斷她,“難不成還能吃了我?”
在莊子上連餓三天啃樹皮的日子都熬過,還有什么好怕的?
婚期定得倉促,只給了五日準備。侯府上下忙得團團轉(zhuǎn),許氏親自來“指導”我的嫁衣,挑了件繡滿鳳凰的大紅錦袍,針腳密得晃眼:“念魚,這是我特意讓人趕制的,配戰(zhàn)王府的氣派?!?/p>
我瞥了眼那身沉重的嫁衣,淡淡道:“不必了,我自己有衣裳。”
我翻出老嬤嬤臨終前留給我的那匹粗布,讓琳芝連夜縫了件素紅的裙衫,領(lǐng)口只繡了朵小小的忍冬花——那是老嬤嬤說的,能在寒冬里開花的草。
出嫁那日,沒有十里紅妝,沒有鼓樂喧天。戰(zhàn)王府派來的儀仗很簡單,一輛烏木馬車,四個面無表情的侍衛(wèi),連拉車的馬都是瘦骨嶙峋的。
父親站在府門口,欲言又止。姜婳躲在許氏身后,偷看我的眼神里帶著幸災(zāi)樂禍。
我跨上馬車時,許氏假惺惺地叮囑:“到了王府要謹言慎行,莫要給侯府丟臉?!?/p>
我回頭看她,忽然笑了:“侯府的臉,不是早被你們丟盡了嗎?”
馬車顛簸著駛離侯府,我撩開窗簾,看著那扇朱漆大門越來越遠,心里竟松了口氣。
戰(zhàn)王府比想象中更冷清。沒有雕梁畫棟,甚至連個像樣的花園都沒有,院子里種著些耐旱的灌木,墻角堆著幾桿生銹的長槍。
拜堂時,我終于見到了司寒宴。他穿著玄色王袍,身形高大,臉上沒什么表情,唯獨一雙眼睛,深邃得像北境的寒潭。他沒戴王冠,長發(fā)用根玉簪束著,鬢角竟有幾縷銀絲。
“不必多禮?!彼_口時,聲音帶著些久經(jīng)風霜的沙啞,卻沒傳聞中那般兇狠。
交拜時,我不小心踩了他的袍角,慌忙道歉,他卻只淡淡道:“無妨?!?/p>
入了洞房,琳芝幫我卸釵時,小聲說:“姑娘,王爺好像……不兇啊。”
我沒說話,只看著桌上那盞孤燈。傳聞戰(zhàn)王殺妻,難不成是要等夜深人靜再動手?
正想著,門被推開了。司寒宴走進來,身上帶著些雪粒子——北境剛下過雪,他竟是從邊關(guān)趕回來的。
他沒靠近床榻,只在桌邊坐下,解下腰間的佩劍,“哐當”一聲放在桌上,劍穗上的狼牙墜子晃了晃。
“你不怕我?”他忽然問。
我抬頭看他:“怕有用嗎?”
他愣了愣,竟笑了。那笑容很淡,卻讓他眼底的寒意散了些:“倒是個實在人?!?/p>
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木匣子,推到我面前:“老嬤嬤讓我交給你的?!?/p>
我猛地抬頭。木匣子里是半塊啃過的麥餅,還有一張泛黃的布條,上面是老嬤嬤歪歪扭扭的字:“吾家姑娘,遇雪不折,遇風不避?!?/p>
是莊子上的老嬤嬤!她認識司寒宴?
“四年前我去莊子上巡查,見她快不行了,她說有個姑娘被藏在柴房,讓我務(wù)必照拂?!彼竞绲穆曇舴跑浟诵?,“她說你最愛吃鎮(zhèn)上的糖糕,我讓人買了些,在灶上溫著?!?/p>
我的眼淚忽然掉下來,砸在木匣上。原來那些在柴房里凍得發(fā)抖的夜晚,老嬤嬤偷偷塞給我的麥餅,竟是她從自己嘴里省下來的;原來我念叨了無數(shù)次的糖糕,她竟記到了最后一刻。
“她還說,”司寒宴看著我,眼神里多了些暖意,“你是姜家最金貴的姑娘,不該被埋在泥里?!?/p>
我捂住臉,哭得說不出話。
他沒再說話,只默默地坐在桌邊,等我哭夠了,才遞過來一塊干凈的帕子:“往后這王府,你說了算。想讀書便開書房,想種花便辟花園,誰要是敢多嘴,你就提我的名字?!?/p>
我接過帕子,看著他鬢角的銀絲,忽然問:“王爺為何要應(yīng)這門婚事?”
“老嬤嬤臨終前,拉著我的手說,”他頓了頓,聲音低沉卻清晰,“求我護你一世安穩(wěn)。”
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,落在窗欞上,簌簌作響。我看著桌上那半塊麥餅,忽然覺得,這冷清的戰(zhàn)王府,竟比那金碧輝煌的侯府,更像個家。
司寒宴起身往外走,走到門口時,回頭說了句:“我睡外間,你若怕黑,就叫我。”
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,忽然笑了。原來那些關(guān)于“煞神”的傳聞,都抵不過一句“護你一世安穩(wěn)”。
第二天晨起,我推開房門,看見司寒宴正在院子里練劍。雪地里,他的身影矯健如豹,劍光劃過之處,積雪飛濺,卻沒濺到我門前半步。
聽見動靜,他收了劍,轉(zhuǎn)身看我,額角的汗珠在晨光里閃著光:“醒了?灶上的糖糕該熱好了。”
我走到他面前,看著他臉上那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疤——是當年在北境與敵寇廝殺時留下的。
“王爺,”我輕聲道,“往后的日子,請多指教。”
他愣了愣,隨即伸出手,掌心粗糙卻溫暖:“請多指教,我的王妃。”
雪還在下,卻仿佛沒那么冷了。我知道,從今天起,那個在莊子上忍饑受凍的姜念魚,那個在侯府里步步維艱的姜念魚,都過去了。
往后,我是戰(zhàn)王妃,是司寒宴的妻,是能在風雪里,與他并肩而立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