頭痛欲裂時,我正趴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不是糖糕鋪后院青石板那種帶著青苔潮氣的涼,是泛著金屬味的、硬邦邦的冷。鼻尖縈繞著消毒水和劣質(zhì)香水混在一起的怪味,耳邊是吵得人太陽穴突突跳的尖叫——不是鎮(zhèn)上大嬸們打趣時的笑罵,是尖利的、帶著惡意的嘶吼。
“姜念魚!你是不是故意的!”
一只高跟鞋狠狠踹在我手邊的劇本上,紙頁被踩得皺巴巴的。我抬起頭,看見個妝容精致的女人正瞪著我,眼里的怒火像要燒出來。她身后圍了群人,有舉著手機拍照的,有交頭接耳的,眼神里的鄙夷和看戲藏都藏不住。
這不是我的糖糕鋪。
我身上穿的也不是揉面時總沾著面粉的粗布裙,是件薄得像蟬翼的白色連衣裙,肩膀處還破了個洞,露出的皮膚涼得發(fā)疼。周圍的一切都陌生得可怕——亮得晃眼的燈,能照出人影的光滑地板,還有那些人手里拿著的、會發(fā)光的小盒子。
“念魚,你沒事吧?”有人蹲下來扶我,是個梳著馬尾辮的小姑娘,眼里滿是擔(dān)憂,“剛才那場戲你沒站穩(wěn)摔了,李姐她……她也是急著趕進度?!?/p>
我張了張嘴,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腦子里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,無數(shù)陌生的畫面涌進來——“姜念魚”,19歲,是個沒名氣的小演員,靠跑龍?zhí)缀?;這里是“片場”,拍“電視劇”的地方;剛才瞪我的女人是李曼,個小有名氣的女配角,因為我剛才走位出錯擋了她鏡頭,才發(fā)了火。
這些都不是我的記憶。
我的記憶里,應(yīng)該是阿宴在灶臺前生火的背影,是后院忍冬花的香味,是剛出爐的糖糕燙得人指尖發(fā)紅的溫度。我昨天還靠在阿宴背上,說我們的日子比糖糕還甜,怎么一覺醒來,就到了這個鬼地方?
“還愣著干什么?”李曼的聲音又響起來,帶著不耐煩,“趕緊起來補妝!耽誤了拍攝你賠得起嗎?”
小姑娘扶著我站起來,低聲勸:“念魚,別跟她置氣,我們先去補妝吧?!?/p>
我被她拉著往化妝間走,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。路過一面大鏡子時,我下意識看了一眼——鏡子里的姑娘眉眼和我有幾分像,卻更年輕,也更瘦弱,眼里滿是怯懦和茫然,一點都不是那個在糖糕鋪里能笑著跟街坊打趣的姜念魚。
這不是我。
可這身體的疼,心里的慌,又真實得可怕。阿宴呢?我的阿宴在哪里?他找不到我,會不會急得像上次我去鄰鎮(zhèn)送糖糕晚歸時那樣,站在路口等一整夜?
化妝間里更亂,化妝品堆得滿桌都是。小姑娘替我補妝時,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,忽然想起阿宴總說我“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”,可現(xiàn)在這雙眼睛,只剩下惶恐。
“對了念魚,”小姑娘忽然說,“你知道嗎?今天有大人物來探班!是沈硯舟影帝!聽說他是這部劇的投資人之一,特意過來看看進度?!?/p>
沈硯舟?
這個名字像根針,輕輕刺了我一下。我沒聽過,卻又莫名覺得有點熟悉。
正恍惚著,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,比剛才李曼發(fā)火時還熱鬧。小姑娘探頭往外看,眼睛一下子亮了:“來了來了!真的是沈影帝!”
我順著她的目光往外看,心臟猛地一縮。
門口站著個男人,穿著簡單的黑色風(fēng)衣,身形挺拔得像北境的白楊。他沒笑,眉眼清俊卻帶著點疏離,正聽身邊的人說話,目光淡淡掃過片場,落在我身上時,微微頓了一下。
就是這一眼,讓我渾身的血都像凍住了。
是他。
眉眼是他,鼻梁是他,連微微抿起嘴唇時,下頜線的弧度都和我記憶里的阿宴一模一樣。只是他比阿宴穿得更體面,眼神里少了糖糕鋪的煙火氣,多了些我看不懂的冷意,可那骨子里的輪廓,分明就是我的阿宴!
“阿宴……”我下意識叫出聲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。
他好像沒聽見,目光很快移開了,繼續(xù)跟身邊的人說話??晌铱匆?,他垂在身側(cè)的手,悄悄握緊了,指節(jié)泛白,像在忍著什么。
是他,一定是他!
我推開小姑娘,跌跌撞撞地往外跑。周圍的人都看我,有人低聲罵“瘋了吧”,可我顧不上。我只想跑到他面前,看看他是不是我的阿宴,問問他是不是也來了這個奇怪的地方,問問他想不想我。
“沈影帝!”我跑到他面前,喘著氣叫他,眼淚已經(jīng)掉了下來,“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阿宴?”
他身邊的人都愣住了,助理想攔我,卻被他抬手制止了。他低頭看我,眼神里沒了剛才的疏離,多了些復(fù)雜的情緒,像驚訝,像疑惑,還有點……我看不懂的心疼。
“你認(rèn)錯人了。”他開口,聲音比我記憶里的阿宴低沉些,卻依舊帶著熟悉的質(zhì)感,像冬夜里烤火的木炭,“我叫沈硯舟?!?/p>
認(rèn)錯人了?
我愣在原地,眼淚掉得更兇了。怎么會認(rèn)錯?這張臉,這眼神,明明就是我的阿宴??!他是不是不認(rèn)識我了?是不是在這個地方,他不是我的阿宴了?
“念魚!你干什么!”李曼追了過來,拉著我就往外拽,“沈影帝也是你能隨便打擾的?趕緊給我回來!”
我掙扎著,看著沈硯舟,哭著問:“你真的不是阿宴嗎?你不記得糖糕鋪了?不記得后院的忍冬花了?不記得……我們成親那天,你說要護我一輩子嗎?”
他的身體輕輕僵了一下,眼神里的情緒更亂了。他看著我,嘴唇動了動,好像想說什么,最終卻只是別開了臉,聲音低了些:“抱歉,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?!?/p>
李曼把我拽得更緊了,幾乎是拖著我往角落走。我回頭看他,他還站在原地,背對著我,肩膀微微聳動,像在承受什么重量。
是他,一定是他。
他只是忘了。
就像我剛到這個地方,忘了鏡子里的自己是誰一樣,他也忘了我們的糖糕鋪,忘了忍冬花,忘了那些比糖糕還甜的日子。
可沒關(guān)系。
上一世,我找了他那么久,這一世,我從北境追到江南,從刀光劍影等到煙火人間,這點距離,這點遺忘,算什么?
我看著他的背影,抹掉眼淚。
阿宴,等我。
這一次,換我來找到你,換我來讓你想起我。
不管你是北境的司寒宴,還是糖糕鋪的阿宴,或是這個我還不懂的“沈硯舟”,你都是我的。
一定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