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山不讓塵，川不辭盈”

山巒不拒微塵之附，故而成就其巍峨之姿;川流不辭點滴之盈，遂能匯聚成浩蕩之勢。

魏晉·張華《勵志詩》

漁郡驛館--

更漏聲在雨夜中格外清晰，蘇信斜倚在檀木榻上，月白寢衣松垮地搭在肩頭，露出鎖骨處暗紅的刺青。案頭銅爐飄著龍腦香，他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叩著青瓷茶盞，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，倒映在搖曳的燭火里，平添幾分妖冶。

"公子，還未歇息？"貼身仆從垂手立在門邊，見他盯著案上半截絳紫色絲線出神，不由得局促地攥緊衣角。自家主子魂不守舍的模樣，倒像是被勾了魂兒的癡漢，與往日運籌帷幄的狠辣作風(fēng)大相徑庭。

話音未落，一道黑影破窗而入。來者單膝跪地，呈上密函："公子，查清楚了。那日在集市撞見的姑娘，正是巍侯府的嫡女魏止禾，小字珺璟。"

"魏止禾...珺璟..."蘇信指尖摩挲著密函上的燙金字樣，尾音拖得綿長，眼中泛起興味，"傳聞她面冷心熱，自幼習(xí)武學(xué)藝，連魏劭都夸她有大將之風(fēng)......"他忽地輕笑出聲，燭火映得眼底流光閃爍，"難怪身手這般利落，倒是個有意思的獵物。"

仆從忍不住抬頭："公子，這魏姝身份尊貴，又是魏家掌上明珠......"

"越是難摘的果子，越甜。"蘇信抬手打斷，起身時衣帶滑落，露出腰間寒光凜凜的軟劍。他踱步至窗前，望著雨幕中巍侯府的方向，嘴角勾起危險的弧度，“阿姐想借麥種攪亂漁郡，我倒覺得，有魏止禾這枚棋子，或許能玩出更有趣的花樣。"

他忽然轉(zhuǎn)身，抓起案上絲線纏在腕間，轉(zhuǎn)身時帶翻了茶盞，琥珀色的茶水在密函上暈開："去，給我備一份厚禮。明日，我要親自登門拜訪魏姑娘。"

雨勢愈發(fā)猛烈，蘇信望著銅鏡中自己微醺的面容，想起那日少女揮劍時飛揚的裙裾，喉結(jié)不自覺地滾動。這場游戲，他勢在必得——無論是攪亂魏家的局，還是，將那個帶刺的美人，收入掌中。

次日清晨，雨霽初晴。魏府門前的石獅子還掛著水珠，便見八抬朱漆大轎停在青石板上。蘇信身著月白織金錦袍，手持湘妃竹骨折扇，腰間系著昨日與止禾糾纏的那截絳紫色絲線，笑意盈盈地遞上拜帖。

"勞煩通傳，武山國蘇氏蘇信，特來拜見魏姑娘。"

門房接過拜帖，看著帖上燙金的云紋，心中暗驚。這蘇家在邊州勢力龐大，與魏家雖無往來，卻也得罪不得。正猶豫間，忽聽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。

"何人求見？"止禾一身藕荷色勁裝，腰懸軟劍，發(fā)間只別著一支簡單的銀簪，從回廊轉(zhuǎn)角走來。棠梨小跑著跟在身后，見是蘇信，臉色頓時變了。

蘇信目光掃過止禾利落的裝束，眼中閃過驚艷："魏姝，別來無恙。"他抬手示意仆從抬上禮盒，金絲楠木箱打開，里面竟是西域進貢的夜光琉璃盞，"那日驚了女郎，特備薄禮賠罪。"

止禾盯著那琉璃盞流轉(zhuǎn)的光華，又看向蘇信腕間若隱若現(xiàn)的絳紫色絲線，心中冷笑。她上前一步，腰間軟劍輕響："蘇公子客氣了。只是無功不受祿，這禮，我受不起。"

"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？"蘇信折扇輕搖，擋住眼底的暗芒，"在下今日前來，一是賠罪，二是想討教一二。聽聞姑娘武藝高強，不知可否指點幾招？"

此言一出，四周頓時一片寂靜。魏府的護衛(wèi)們握緊了刀柄，棠梨更是急得跺腳："蘇公子，男女授受不親，你這要求也太......"

"好。"止禾卻突然開口，眼中燃起斗志。她解下披風(fēng)扔給棠梨，露出內(nèi)里利落的短打裝束，"既如此，蘇公子請賜教。"

演武場上，兩人對峙而立。蘇信率先出招，掌風(fēng)虎虎生威，卻在觸及止禾衣角時突然變招，改攻為守。止禾敏銳察覺異樣，劍走偏鋒，劍尖直逼他咽喉。

"女郎好狠的心。"蘇信側(cè)身避開，折扇輕挑她手腕，言語間帶著調(diào)笑，"就不怕失手殺了我？"

"蘇公子身手不凡，何必裝模作樣。"止禾冷笑，劍勢愈發(fā)凌厲。她注意到蘇信雖處處避讓，卻總能恰到好處地化解她的攻勢，顯然是深藏不露。

激戰(zhàn)正酣時，忽聽一聲怒喝："住手！"魏劭大步走來，身后跟著面色陰沉的徐太夫人。

蘇信連忙收招，恭敬行禮："老夫人，巍侯息怒。在下仰慕魏姝武藝，特來切磋，并無冒犯之意。"他轉(zhuǎn)頭看向止禾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，"魏姝果然名不虛傳，在下佩服。"

止禾收劍回鞘，心中警鈴大作。她看向蘇信，又看向面色凝重的魏劭

止禾將軟劍"咔嗒"扣回劍鞘，掌心還殘留著金屬的涼意。蘇信躬身告辭時廣袖帶起的風(fēng)掠過她鬢角，那縷若有似無的松香混著龍腦氣息，與昨夜在記憶里發(fā)酵的不安驟然重合。她望著那抹月白色身影消失在垂花門外，繡鞋無意識碾過地上半片殘葉，碎渣簌簌落進青石板縫隙。

"珺璟。"徐太夫人的話語驚醒了她的沉思。老夫人渾濁的目光在她泛紅的耳尖和蘇信離去的方向來回逡巡，忽然轉(zhuǎn)頭看向魏劭，"你可問過魏梟的心意？"

魏劭本盯著止禾握劍的手出神，聞言猛地回神，玄色蟒紋袖掃過案上茶盞，濺出的茶湯在素白宣紙上暈開墨團："祖母說的是......"

"就是珺璟的婚事！"徐太夫人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，檀木珠串隨著動作叮咚作響，"你堂妹都及笄兩年了，魏梟那孩子雖在軍中歷練，但終身大事也該......"

"咳咳！"止禾突然嗆住，慌忙用拳頭掩住口鼻。她偷偷拽了拽魏劭的衣袖，繡著并蒂蓮的袖口擦過他小臂："堂兄日理萬機，這點小事何須掛懷？"指尖無意識揪著對方衣料，耳尖燒得發(fā)燙，"我......我其實也不是很急......"

魏劭低頭好笑的看著她泛紅的耳垂，喉結(jié)動了動。

"不急？"徐太夫人挑眉，檀木佛珠在掌心轉(zhuǎn)得飛快，“前兒可是有好幾家貴女來說親。你不急，別人可急著把他搶走！"

"祖母！"止禾跺了跺腳，繡花鞋尖碾過飄落的桃花瓣，"您再說，我可要躲回房去了！"她偷偷瞥向魏劭，卻見兄長嘴角噙著抹笑意，那雙平日里冷峻的眸子此刻盛滿溫柔，看得她心跳漏了半拍。

徐太夫人轉(zhuǎn)動著檀木佛珠，琥珀色的珠子撞出清脆聲響，"哦…昨兒個平南侯府送來的拜帖還在案頭擱著，說是他家幺女仰慕魏梟箭術(shù)，想討教一二呢！"老夫人眼角的笑紋里藏著狡黠，"還有鎮(zhèn)東將軍家的千金，托人送了親手繡的箭囊......"

"祖母！"止禾跺了跺腳，繡鞋上的銀鈴鐺叮當(dāng)作響。她轉(zhuǎn)身要往回廊跑，發(fā)間流蘇掃過魏劭手背，"再說我就......就再也不陪您下棋了！"

"珺璟～"徐太夫人突然提高聲音，嚇得廊下的灰雀撲棱棱亂飛。

老夫人見狀，忽然收起佛珠，雙手拄著拐杖，顫巍巍地朝二人走近。她那雙渾濁的眼睛在兩個小輩間來回打量，目光深邃而意味深長。片刻后，她伸出蒼老的手，輕輕拍了拍止禾的背，語氣中透著一絲無奈與慈愛："你這丫頭啊，嘴上說得云淡風(fēng)輕，可心里頭比誰都掛念。"說完，她又轉(zhuǎn)過頭，目光如炬地瞪向魏劭，聲音陡然嚴(yán)厲了幾分：“明日便去問魏梟的意思！這般拖泥帶水，只會徒增變故……”話音未落，她似乎想起什么，長嘆了一聲，搖頭道，“再拖下去，你們這些孩子早晚要被自己的倔強給絆倒。”魏劭聞言低垂眼簾，握緊的拳頭隱約顯露出內(nèi)心的波瀾。他并未答話，只是將目光投向遠(yuǎn)處庭院深處的一株梅樹，似乎在思索著什么。而止禾則滿臉通紅，欲言又止，那神情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間，卻怎么也說不出口?？諝饫飶浡唤z壓抑的沉默，最終還是老夫人先開口打破了僵局。她緩步走到廳堂正中的太師椅旁坐下，指節(jié)輕叩扶手，悠悠說道：“你們年輕人吶，總是覺得時間站在自己這邊，可殊不知，這世上的事，從不等人?！彼D了頓，望向窗外天邊漸漸暗沉的霞光，“有些機會錯過了，就再也找不回來了?！敝购搪劼暶偷靥ь^，眼中閃過復(fù)雜的神色，而魏劭依舊沒有動作，但他的肩膀卻微微一動，像是被某句話觸動了心弦。

魏劭望著正在沉思的止禾，輕聲對祖母說道："是，祖母”

午后的陽光斜斜灑在斑駁的城墻上，魏梁、魏渠、魏梟和魏朵四人隨意地倚靠著垛口。魏渠叼著一根狗尾巴草，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腿，望著遠(yuǎn)處的田野發(fā)呆。

"你們說，以后娶媳婦會是什么樣？"魏朵突然打破沉默，眼里滿是憧憬，"是像阿娘那樣溫柔賢淑，還是要能跟我們一起騎馬射箭的？"

魏渠嗤笑一聲，草莖隨著他的動作上下顫動："要我說，得娶個能管住你的。省得你成天跟著我們到處瘋跑。"

"哼！"魏朵朝他扮了個鬼臉，轉(zhuǎn)頭看向一直沉默的魏梟，"梟哥，你呢？你想娶什么樣的？"

魏梟望著遠(yuǎn)方，喉結(jié)動了動，卻沒說話。倒是魏梁的耳朵悄悄紅了。他想起小桃低頭給他遞帕子時，發(fā)間淡淡的茉莉香，心跳不自覺地加快。

"喲，吾兒這是有心上人了？"魏渠眼尖，一下子湊到魏梁跟前，"讓我猜猜啊…（掐指一算）斯…小桃??！"

"哪有！"魏梁慌忙否認(rèn)，耳尖卻紅得滴血，引得魏朵笑得直不起腰。

"行了行了，不打趣吾兒了。"魏渠重新躺回城墻上，雙手枕在腦后，"不過說到娶媳婦，我就想起上次去羅鐘坊......"他突然坐起身，眼里閃過促狹的笑意，"梟跟朵朵你倆倒好，把我跟吾兒我們兩扔在那里！"

他故意拖長尾音，撞了撞魏梁的肩膀，"你說，什么要緊事能比兄弟聚會還重要？"

魏朵晃著兩條腿咯咯直笑，發(fā)間的紅繩隨著動作輕擺

魏朵眼睛一亮，也跟著坐起來："哈哈…我們…斯…我覺得，止禾姐和梟哥......"他故意拉長語調(diào)，眨著眼睛看向魏梟，"有點什么哦！"

"胡說八道！"魏梟耳尖泛紅，伸手捂住魏朵的嘴，"小孩子家，別亂說話。"

魏梁和魏渠對視一眼，同時露出了然的笑。魏渠慢悠悠地重復(fù)著："有點什么～"

"真沒有！"魏梟松開手，別過臉去，卻掩飾不住耳后蔓延的紅暈。他想起止禾舞劍時飛揚的發(fā)絲，想起她認(rèn)真練箭時微微皺眉的模樣，心跳不由得亂了節(jié)奏。

"好好好，沒有沒有。"魏渠笑著舉起雙手，眼里卻滿是調(diào)侃，"不過止禾姐確實厲害，騎馬射箭樣樣不輸我們。要是誰娶了她......"他突然轉(zhuǎn)頭看向魏梟，"嘖嘖，可得有兩把刷子才行。"

魏朵在一旁不住點頭："就是！而且止禾姐還那么好看，笑起來眼睛彎彎的......"

"咳。"魏梟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背過身盯著城墻外的風(fēng)景，他不敢看其他人的眼神，生怕被看穿心底那點隱秘的心思。

夕陽的余暉灑在四人身上，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。魏渠望著魏梟的背影，若有所思地笑了笑——有些心事，就像這春日的風(fēng)，看似無形，卻早已在心底掀起波瀾。城墻上的四人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，混著少年人的笑鬧聲，融進了漸濃的夜色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