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瑪麗亞療養(yǎng)院的頂層,靜得如同真空。深色吸音地毯吞噬了所有聲音,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雪松香氛與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氣息。
咕咚貓推開沉重的隔音門,巨大的落地窗外,倫敦的冷雨無聲滑落。
病房寬敞而極簡,只有角落精密的儀器閃爍著幽微的光點(diǎn),彰顯著此地的頂級私密與高昂代價。
病床上,他的母親像一株失了顏色的干花,陷在蓬松的羽絨被中。
灰白的發(fā)絲貼在微汗的額角,眼神溫和卻蒙著一層散不開的薄霧,茫然地對著虛空。
“母親。” 咕咚貓的聲音低沉平穩(wěn),聽不出絲毫漣漪。
他在床邊站定,保持著一步的距離。
女人遲緩地轉(zhuǎn)過頭,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,帶著溫和的困惑。
“先生……” 她的聲音很輕,像羽毛飄落,“您看起來很親切,是來探望病人的嗎?”
無形的痛苦沉甸甸地壓在咕咚貓的胸口。
他沒有觸碰她,只是將手虛放在離她枯瘦手背幾寸遠(yuǎn)的床沿。
女人的目光在他臉上溫和地游移,仿佛在努力辨認(rèn)。
幾秒后,她那只擱在被單外的手,極其緩慢地、帶著小心翼翼的暖意,挪動了幾寸,指尖輕輕搭在了咕咚貓?zhí)摲旁诖惭氐氖直成稀? 那觸碰輕得像一片雪花落下,帶著微弱的溫度。
“先生……” 她又喚了一聲,聲音更輕了,眼底深處浮起一絲恍惚的柔和,“你為什么不說話呢……我們是不是認(rèn)識……總感覺我們像很久沒見的故人……” 話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遲疑,隨即被更深的茫然覆蓋。
他的喉結(jié)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,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,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眼睫低垂,身體姿態(tài)紋絲不動,如同一尊壓抑的雕塑。
“咔噠?!?/p>
病房門被推開。
兩名穿著剪裁極致合體、質(zhì)地精良黑西裝的保鏢像影子般滑入。
兩人沒有言語,同步上前,恰好形成一個無形的半圓,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層壁壘,將咕咚貓與病床隔開。
左手的保鏢微微傾身,動作帶著程式化的恭敬,聲音低沉而毫無溫度:“少爺,時間到了?!?
同時,一只戴著黑色薄皮手套的手,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,穩(wěn)穩(wěn)地、幾乎是“扶”在了咕咚貓的上臂外側(cè)。
咕咚貓幾乎是本能地要抽回被母親指尖觸碰的手,另一只手下意識地?fù)巫×吮鶝龅慕饘俅矙凇?/p>
病床因?yàn)檫@細(xì)微的對抗而輕輕一晃,旁邊的金屬輸液架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咯吱”聲。
“啊…” 一聲短促而受驚的低呼。
女人被這細(xì)微的動靜驚擾,瘦弱的身軀微微一顫。
眼眸中閃過慌亂,聲音因?yàn)轶@嚇而微微顫抖:“不…不要!別…別為難他!好心的先生…您快…”
她的認(rèn)知混亂而純粹,維護(hù)的對像是一個讓她倍感親切的陌生人,卻還是直覺這樣做了。
這微弱的情緒波動顯然讓她疲憊。
眼中的慌亂迅速被更深的茫然和倦怠取代,她無力地靠回枕頭,急促地喘息了幾下,目光渙散地移開,再也無法聚焦。
當(dāng)保鏢捕捉到咕咚貓因母親受驚而心神不定,手臂的力道驟然加重,平穩(wěn)而堅(jiān)決地將他整個人從床邊“引導(dǎo)”開。
咕咚貓咬緊牙關(guān),額角太陽穴處青筋隱隱跳動,他被無聲又強(qiáng)硬地“請”向門口。
另一名保鏢早已提前一步,像一堵墻般封住了病床的視野。
最后一眼,他只瞥見母親深陷在枕頭里、驚惶褪去后只剩下空洞茫然的側(cè)臉。
咕咚貓被強(qiáng)制拉到走廊時背后的手和手臂上的力道同時撤去。
他瞬間失去支撐,重重地撞在墻上,發(fā)出一聲沉悶的輕響。胸膛快速起伏著,臉色發(fā)白,但眼神里早已迅速凍結(jié)成一片深潭。
保鏢退后半步,面無表情,慢條斯理地?fù)崞阶约盒渥由媳豁敵龅募?xì)微褶皺,眼神冰冷地掃過咕咚貓略顯凌亂的衣襟和緊抿的唇線,帶著無聲的審視和警告。
另一名保鏢則像一尊沉默的門神,釘在緊閉的病房門前,隔絕了所有視線。
此刻,口袋里的手機(jī)震動起來,沉悶的嗡鳴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可聞。
屏幕上跳動著那個名字——“父親”。
咕咚貓背靠著冰冷的墻壁,胸膛緩緩起伏。他抬手,動作穩(wěn)定得沒有一絲顫抖,掏出手機(jī),劃開通話鍵,舉到耳邊。
“探望結(jié)束了。” 電流也無法濾掉浸入骨髓的寒意和俯視一切的權(quán)威。
“我的規(guī)矩,你清楚。每一次‘超時’,都在消耗你母親脆弱的平靜。”
咕咚貓的呼吸不穩(wěn),聲音低沉得如同深水:“她需要陪伴?!?/p>
“她需要的是絕對安靜的治療環(huán)境,而不是任何可能引發(fā)情緒波動的‘變量’。”
父親的聲音不容置疑,“你看到的‘溫和’,是昂貴藥物和頂級護(hù)理維持的假象。任何干擾,都可能讓她墜入更深的混亂?!?
聽筒里傳來一聲極輕的、帶著金屬質(zhì)感的哼笑,“我不知道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拋棄了肩上的責(zé)任,還是那位小朋友沖昏了你的頭腦?你也不希望再也見不到你的母親,再也回不了國吧?”
人盡皆知的官宣,轟轟烈烈的愛意,在權(quán)威之下都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。
這一次會面,把咕咚貓從該死的美夢里拉出來了。
“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,不要再做出讓我臉上無光的事。沈縝是個好孩子,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?!?/p>
通話被毫無預(yù)兆地切斷,只剩下短促、空洞的忙音:“嘟—嘟—嘟—” 在寂靜的走廊里微弱地回響,如同冰冷的倒計(jì)時,宣告著控制權(quán)的絕對歸屬。
所謂的“探望”,不過是父親手中一根精心鍛造、拴在他脖頸上的鎖鏈,另一端牢牢系在母親虛弱的生命上,迫使他最終屈服于那樁冰冷的、關(guān)乎家族利益的聯(lián)姻。
他在聚光燈下太久,又久久沉溺于愛人廣如深海的愛意,早就忘卻自己是一只被拴住雙腳的雀鳥。
咕咚貓的身體順著冰冷的墻壁極其緩慢地滑下,最終跌坐在吸音極好的深色地毯上。
手臂被鉗制處遲來的劇痛如同骨縫中滲出的寒氣,沉悶而持久地蔓延開。
他低頭,看到自己昂貴西裝袖口上,一顆深色的玳瑁紋紐扣在剛才無聲的角力中不翼而飛,如同一個沉默的傷口,宣告著這場發(fā)生在優(yōu)雅表象之下的慘敗。
他撐著墻壁,緩慢地站起,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著無形的鐐銬。
當(dāng)走到那扇緊閉的病房門前,他停住,微微側(cè)頭,將視線投向冰冷的金屬觀察窗。
病房內(nèi),輸液架已被無聲地扶正。
一個護(hù)士背對著門,一手沉穩(wěn)地按在母親單薄得幾乎看不見的肩膀上,另一只手握著一支細(xì)小的注射器。
針尖在頂燈無影的光線下,反射出一點(diǎn)銳利、無情的寒芒。
而病床上的女人,頭無力地側(cè)向一邊,眼睛半闔著,空洞地映著窗外連綿不絕的冷雨,眼神渙散,仿佛意識已沉入一片無光的深海。干裂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著,像是在無聲地呼喚一個早已被遺忘在時光深處的名字。
女人呼吸間吐出白色的薄霧。
而他的臉,在那層由母親生命最后微弱氣息凝成的、轉(zhuǎn)瞬即逝的薄霧里,變得模糊、扭曲,最終徹底消失不見。
冰冷的玻璃上,只剩下窗外灰蒙蒙的、永不停歇的雨幕,以及室內(nèi)一片凝固的、昂貴的死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