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清晨,七俠鎮(zhèn)還陷在一種未完全蘇醒的朦朧里。一層薄薄的灰藍色霧氣貼著青石板街面游移,空氣里彌漫著隔夜露水的清冽和遠處河灘特有的濕潤泥腥。
同??蜅D莾缮群裰氐挠苣鹃T板緊閉著,門楣上“同?!钡呢翌~在薄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,透著一股風雨不驚的安穩(wěn)。
后院廚房,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響,舔舐著漆黑的鍋底。
李大嘴系著那條油光锃亮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圍裙,正彎腰從水缸里舀水,準備倒進大鐵鍋。
他打了個巨大的哈欠,眼角擠出兩滴渾濁的淚花,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:“這雞還沒叫呢……困死俺了……”
水瓢里的水晃蕩著,濺出幾滴,落在腳邊的泥地上。
就在他直起腰,準備把水倒進鍋里時,一種異樣的聲音鉆進了耳朵。
不是雞鳴,不是狗吠,是一種……嗚嗚咽咽、此起彼伏,帶著明顯驚恐的嗚鳴,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,越來越響,越來越急。
李大嘴的手僵在半空。
他側(cè)耳仔細分辨,臉上的困倦瞬間被驚疑取代。
是狗!鎮(zhèn)子上所有的狗!
它們不是在吠叫,更像是在哀嚎,在恐懼地嗚咽。
他猛地丟下水瓢,幾步?jīng)_到廚房后門,一把拉開。
聲音的洪流瞬間沖了進來。
七俠鎮(zhèn)仿佛陷入了一場無形的恐慌。
街巷深處,家家戶戶,平日里懶洋洋趴著的看門狗,此刻都對著天空,頸毛倒豎,喉嚨里滾動著壓抑不住的悲鳴,聲音里浸透了動物本能的驚懼。有些甚至焦躁地用爪子刨著地面,發(fā)出刺啦刺啦的聲響。
李大嘴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天空。
灰藍色的天幕盡頭,靠近東邊地平線的位置,不知何時暈染開一大片奇異的赤紅。那紅色濃稠得如同潑灑開的血,邊緣卻又透著詭異的金光,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,無聲地向著穹頂蔓延、浸染。
幾縷被染成赤金色的云絲,像凝固的火焰,懸在血色的背景之上,紋絲不動。
火燒云?李大嘴心里嘀咕,可這顏色也太邪性了!紅得像是要滴下血來,金光又晃得人眼暈。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,順著他的脊椎骨悄悄往上爬。
他搓了搓粗壯的胳膊,粗聲粗氣地罵了一句:“奶奶的,一大早的,什么鬼天氣!”
聲音卻明顯底氣不足,被淹沒在滿鎮(zhèn)子狗群的嗚咽聲浪里。
“吵吵吵!吵什么吵!還讓不讓人睡覺了!哪個不長眼的……呃?”
郭芙蓉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(fā),怒氣沖沖地從二樓客房沖下來,手里還抓著她那根從不離身的搟面杖,準備給擾人清夢的家伙一點顏色看看。
可當她沖到樓梯口,目光穿過敞開的客棧大門,看清外面街上的景象和天空中那觸目驚心的赤紅時,后半截叫罵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。
她張著嘴,搟面杖也忘了揮舞,眼睛瞪得溜圓,“娘咧……天……天漏了?”
呂秀才正坐在柜臺后,就著油燈微弱的光線,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那副寶貝眼鏡。
他習慣性地扶了扶鏡框,瞇著眼朝門口望去。
鏡片上反射出那片妖異的赤紅天光,他手一抖,差點把眼鏡掉在地上。
他慌忙重新戴好,湊近大門仔細瞧了瞧天空,又側(cè)耳聽著那滿鎮(zhèn)子狗群的悲鳴,眉頭緊緊鎖起,嘴里喃喃自語:“‘朝霞不出門,晚霞行千里’……這非朝非晚,色如丹朱,其狀詭譎……《天工開物》無此記載,《夢溪筆談》亦無此異象……怪哉,怪哉!”
“吵吵啥?天塌下來有額頂著呢!”
佟湘玉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滿,從二樓欄桿處傳來。
她披著一件素色的薄襖,一邊系著盤扣,一邊款款走下來。
當她那雙精明的丹鳳眼掃過門外那片赤紅得刺目的天空時,腳步猛地一頓,系盤扣的手指也僵住了。
她臉上的慵懶瞬間褪去,換上了一層凝重。
她快步走到門口,仰頭望著那片不斷蔓延的血色,眉頭擰成了疙瘩:“這……這顏色不對頭??!看著咋這么……讓人心里發(fā)毛咧?”
后院通往前堂的門簾“嘩啦”一聲被撩開,莫小貝揉著眼睛,睡眼惺忪地蹭了進來,懷里還抱著她心愛的焦尾琴。
“嫂子……外面咋了?狗叫得好嚇人……”
她嘟囔著,迷迷糊糊地也朝門口的天空望去。
就在莫小貝抬頭的那一瞬間,天空那片濃稠赤紅的核心區(qū)域,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無形的石子,猛地向內(nèi)一縮!
緊接著,一道極其刺眼、帶著毀滅氣息的暗金色光芒,如同垂死的太陽爆發(fā)出最后的光輝,猛地從核心炸開!光芒之強,瞬間刺透了薄霧,將整個七俠鎮(zhèn),連同同??蜅@锼腥说哪槪加痴盏靡黄瑧K金慘紅!
“啊——!”莫小貝嚇得尖叫一聲,懷里的焦尾琴差點脫手,她下意識地緊緊抱住琴身,連連后退,小臉煞白。
那光芒來得快,去得更快。僅僅是一剎那的爆發(fā),隨即黯淡下去,仿佛耗盡了所有力量。
天空中的赤紅并未消失,卻像凝固的血塊,顏色更深沉、更壓抑了,邊緣那幾縷金線也徹底黯淡,變成了枯槁的灰黃。
一種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靜籠罩下來,連滿鎮(zhèn)子狂躁的狗群嗚咽,也在這光芒爆發(fā)后,詭異地平息了大半,只剩下零星的、充滿恐懼的低狺。
客棧里死一般的沉寂。李大嘴張著嘴,保持著剛才沖出門的姿勢,像一尊泥塑。
郭芙蓉手里的搟面杖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,滾了幾滾。
呂秀才忘了扶眼鏡,鏡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。
佟湘玉扶著門框的手指,因為用力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
莫小貝縮在角落里,抱著琴瑟瑟發(fā)抖,大眼睛里全是驚懼的淚水。
“我的個老天爺……”李大嘴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,“這……這到底是個啥?!”
沒人能回答他。
一種濃重的不安,如同門外那片凝固的血色天空,沉甸甸地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。
這令人窒息的死寂,是被一陣急促得變了調(diào)的銅鑼聲和更急促的馬蹄聲打破的。
“哐哐哐哐——!”
“讓開!統(tǒng)統(tǒng)讓開!十萬火急——!”
鑼聲嘶啞,馬蹄聲如暴雨般敲擊著青石板街,由遠及近,帶著一股蠻橫的沖勁,直撲同??蜅6鴣?。街面上稀稀拉拉幾個被異象驚得探頭探腦的鎮(zhèn)民,嚇得紛紛縮回腦袋,關(guān)門閉戶。
“吁——!”一聲尖銳的勒馬嘶鳴在門口炸響。伴隨著沉重的落地聲和一陣手忙腳亂的金屬甲片碰撞聲,一個身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馬背上翻了下來。
是邢育森!平日里總帶著點裝腔作勢派頭的邢捕頭,此刻官帽歪斜,頂戴上的紅纓都耷拉到了耳邊,一身皂隸服沾滿了泥點塵土,腰間那把象征性的破刀在皮鞘里叮當作響。
他臉色慘白,嘴唇哆嗦著,臉上寫滿了驚魂未定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惶恐。他一手提著那面敲得變了形的破鑼,另一只手死死攥著一卷似乎是從衣服上匆忙撕下來的灰色粗布,布上沾著星星點點的暗紅色泥漬。
“掌柜的!佟掌柜!大事不好!天塌了!天塌了啊!”
邢育森一腳踹開虛掩的客棧大門,聲音尖利得走了調(diào),帶著哭腔,踉踉蹌蹌地撲了進來,差點被門檻絆個狗吃屎。
佟湘玉心頭那根弦已經(jīng)繃到了極致,強自鎮(zhèn)定地迎上去,一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:“邢捕頭!你這是咋咧?慢慢說!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呢!”
她的手能感覺到邢育森身體在劇烈地顫抖。
“頂……頂不住啊!”邢育森上氣不接下氣,眼睛驚恐地掃過客棧里幾張同樣驚疑不定的臉,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抱著琴、小臉煞白的莫小貝身上時,瞳孔猛地一縮,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,觸電般移開視線。
他喉嚨里“嗬嗬”作響,哆嗦著手,把緊攥的那卷臟污的粗布拼命往佟湘玉手里塞:“看……看看這個!就在鎮(zhèn)外……鎮(zhèn)外五里坡!天剛擦亮那會兒……轟隆一聲!地都裂開了!然后……然后它就……它就冒出來了!”
佟湘玉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她深吸一口氣,手指有些發(fā)顫地接過那卷帶著土腥氣和淡淡血腥味的粗布。
郭芙蓉、呂秀才、李大嘴都緊張地圍攏過來,莫小貝也怯怯地往前挪了兩步。
李大嘴順手從墻角抄起了一把劈柴的斧頭,緊緊攥在手里。
粗布在柜臺上被緩緩展開。上面沾滿的泥點和暗紅污漬下,露出的是用利器深深鐫刻、又被匆忙拓印下來的巨大字跡。
字跡歪歪扭扭,透著一股原始、粗獷甚至猙獰的力道,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詛咒:
赤焰出,天地哭。
災(zāi)星降,禍八方。
血染七俠,骨鑄邪途。
唯誅魔胎,方得凈土。
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眾人的視網(wǎng)膜上。
“赤焰……災(zāi)星……血染七俠……”呂秀才臉色煞白,嘴唇無聲地翕動著,反復(fù)咀嚼著這幾個字眼,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。
他猛地抬頭,目光下意識地、帶著一絲本能恐懼地,瞥向了站在佟湘玉身后、同樣看清了布上字跡的莫小貝。
“誅……誅魔胎?”郭芙蓉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,“這寫的什么狗屁玩意兒?魔胎?誰?在哪兒?”
她手中的搟面杖重新握緊,骨節(jié)捏得(發(fā)白。
李大嘴更是直接炸了毛,手里的斧頭“哐”地一聲砍在旁邊的條凳上,木屑飛濺:“哪個王八羔子寫的?!敢來七俠鎮(zhèn)撒野?敢說我們鎮(zhèn)子是魔胎?老子剁了他包餃子!”
他粗聲咆哮著,眼睛瞪得像銅鈴,試圖用憤怒掩蓋內(nèi)心同樣被那猙獰字句勾起的寒意。
佟湘玉沒有出聲。
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塊粗布上的字,手指緊緊攥著布料的邊緣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。
那“七俠”兩個字,像兩把冰冷的錐子,狠狠扎進了她的心臟。
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。她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轉(zhuǎn)過頭。
她的目光,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沉重和審視,落在了莫小貝那張毫無血色、寫滿驚恐的小臉上。
布卷上那“赤焰”二字,與剛才天空爆裂的赤紅光芒,與莫小貝那“赤焰狂魔”的童言無忌……
無數(shù)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(zhuǎn)、碰撞。
莫小貝感受到了那束目光。
她抱著焦尾琴的手臂收得更緊了,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(fā)抖。
她看著嫂子那從未有過的陌生眼神,看著郭芙蓉、呂秀才眼中一閃而過的驚疑,看著李大嘴憤怒下隱藏的不安,巨大的委屈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。
她猛地低下頭,一滴滾燙的淚水“吧嗒”一聲,砸落在她心愛的焦尾琴那深褐色的琴面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。
邢育森喘著粗氣,帶著哭腔補充道:“就……就在那紅光炸開之后沒多久!五里坡那片荒地,轟隆一聲裂開老大一條口子!這……這石碑……就……就從地底下冒出來了!字……字字泣血啊!好多早起趕路的都看見了!消息……消息怕是捂不住了?。≌乒竦?!”
他話音剛落,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預(yù)言,一陣雜沓而沉重的腳步聲,伴隨著金屬摩擦的鏗鏘聲,由遠及近,如同悶雷般滾過七俠鎮(zhèn)清晨的街道,目標明確地朝著同福客棧的方向逼近。
客棧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。
郭芙蓉反應(yīng)最快,一個箭步?jīng)_到門邊,從門縫里飛快地向外窺了一眼,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。
她猛地縮回頭,背緊緊抵住門板,聲音壓得極低,卻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緊張:“來了!人不少!看打扮……是嵩山派的!還有……還有衡山的人!都帶著家伙!”
“嵩山?衡山?”呂秀才倒吸一口涼氣,臉色更白了,“消息……怎么會傳得這么快?”
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各種可能:飛鴿傳書?快馬接力?還是……這根本就是一個早已布置好的陷阱?
李大嘴下意識地把手里的斧頭又握緊了幾分,喉結(jié)上下滾動著:“怕……怕他個鳥!敢來鬧事,老子……老子……”
他的狠話在聽到外面越來越近、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和隱隱傳來的呼喝聲時,終究沒能說完,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。
佟湘玉猛地閉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再睜開時,她眼中那些翻涌的情緒——驚疑、恐懼、心痛——已經(jīng)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決絕強行壓下。
她一把抓起柜臺上那塊沾著泥血字跡的粗布,看也不看,反手塞進自己寬大的袖袋里,動作快得像是在掩藏什么致命的罪證。
“小貝!”她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莫小貝被她一喊,嚇得渾身一激靈,茫然地抬起頭,臉上淚痕未干。
“回你屋去!”佟湘玉的語氣斬釘截鐵,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,“把門閂好!天塌下來,沒額叫你,不準出來!聽到?jīng)]?”
“嫂子……”莫小貝還想說什么。
“快去!”佟湘玉厲聲喝道,目光銳利如刀。
那目光里沒有責備,只有一種沉甸甸的、近乎悲壯的守護。
莫小貝被那眼神懾住了,小嘴癟了癟,終究不敢再出聲。
她緊緊抱著她的焦尾琴,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低著頭,飛快地繞過柜臺,小小的身影帶著倉惶和無助,沖向后院的樓梯。
就在莫小貝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的同時——
“砰??!”
一聲巨響,同??蜅D莾缮群裰氐挠苣敬箝T,被人從外面用蠻力狠狠踹開!
門板撞在兩側(cè)墻壁上,發(fā)出痛苦的呻吟,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。
刺眼的、帶著血色殘留的天光涌了進來,照亮了門口一群黑壓壓的身影。
為首兩人,一個身材高大魁梧,穿著嵩山派標志性的土黃色勁裝,滿臉橫肉,眼神兇戾;另一個身形瘦削,穿著衡山派的青色長衫,面色陰沉,目光如毒蛇般掃視著客棧內(nèi)。
他們身后,跟著十余名手持刀劍、神情不善的兩派弟子,殺氣騰騰,瞬間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。
兇戾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客棧大堂,最終定格在柜臺前臉色凝重的佟湘玉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