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下山去瞧瞧。”

“那我等夫君回來?！?/p>

妺女靠在他懷里，眼里止不住地笑意。

“這……”玉衡手欲伸抬起，垂眸見她笑容滿面地模樣又慢慢垂下，掙扎了幾下便道：“我與我?guī)熜蛛p修過?！?/p>

妺女笑容凝固了一下，瞇了瞇眼，極低極地笑了：“可兄長，并不心悅他，不是么?！?/p>

若是喜歡，一開始便會說自己有道侶，妺女知道他的心性，對于那個師兄，她現(xiàn)在充滿了惡意，得盡快解決那個麻煩。

不然，兄長又心軟。

她心底冷笑。

金風拂面，灑滿陽光的小鎮(zhèn)像個畫卷，城門雄偉壯觀，城墻是用黃土夯實的，闕樓之上有巡邏的弟子。

看那黑白服飾應該是百獸宮中的人。

離得近了，那服飾的質感便展現(xiàn)出來，上等好的錦緞，胸襟處和腰封是用金線繡的牡丹，栩栩如生，在光照下，貴氣十足。

腰間戴的玉佩上面竟刻了個熊貓圖案。

玉衡跟著百姓們排隊進城，眾人異樣的目光上下打量，時不時竊竊私語。玉衡握著手中的路引，他都懷疑是不是滄九旻又變回了澹臺燼，然后來通緝他了。

前方的弟子們也注意到了，小弟子看了他一眼附耳為首玄色的男子說了什么，就匆匆跑進城內(nèi)。

玉衡前面的壯漢也回過頭，黝黑的臉上有股嫌棄，粗氣粗氣地道：“你這小白臉可是惹了什么事？能讓百獸宮的人這么慌張?！?/p>

玉衡面不改色回答：“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說你而是說我？”

壯漢：“我看見他們都在看你！”

玉衡溫聲回：“我也看見他們在看你?！?/p>

壯漢：？？？

玉衡拿出路引順利進城，殘陽如血，街上行人幾乎都回家了，他們有些個抱著大熊貓，有些個身后跟著大熊貓。

路過巡邏的一隊百獸宮的弟子停住的腳步，為首的男人個子很高，挺拔如松，眉眼凌厲俊朗。

之前在上清仙域見過的。

他攔住了玉衡，抱拳道：“公子，我們見過，在下百獸宮首徒葉封雪?！?/p>

玉衡也有印象，笑道：“好巧?！?/p>

葉封雪微微一笑，“公子來我們永安鎮(zhèn)做客，理應我們招待的，不如我?guī)Ч铀奶幥魄?？?/p>

“行?！?/p>

葉封雪看了眼身后，一名弟子上前點頭離去。玉衡看了眼他的小動作并未點破，悠然地望著各處。

“你們百獸宮是有百只野獸么？”玉衡挑了個話題問道。

兩人并肩而行，葉封雪像是聽到無數(shù)次這個問題，挑眉回：“差不多，我們百獸宮弟子每人都有一只食鐵獸?！?/p>

玉衡四處打量，城中種的最多的便是竹，他想起城外更是密密麻麻的竹林，他活像個土包子，周遭的目光只多不減，每當他去尋時，那些目光又都沒了。

“是我的錯覺么？”玉衡環(huán)顧四周，呢喃道，“還是我臉上有東西？”

“不是?！?/p>

兩人找了個酒樓隨意坐在靠窗的位置，葉封雪招呼來小二，要了幾個菜，大快朵頤后，門口傳來百姓的歡呼聲，玉衡擱下筷子，也去看。

葉封雪恭敬地說，“那是我的師父，葉重光?！?/p>

眾人簇擁下，一位須發(fā)半白六旬的老者，出現(xiàn)在玉衡視線里，他緩緩踱步而來，額頭臉上的溝壑很深，帶著歲月的滄桑，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，透著威嚴的光。

隔壁桌的幾個商賈拱手道：“葉掌門，久仰久仰。”

葉封雪也走至他身側。

重光也中氣十足地回道：“客氣了，來著永安鎮(zhèn)便多玩些時日吧，美食佳肴應有盡有?！?/p>

商賈們應了應，便又坐了下來，重光拄著拐杖步伐沉重朝他而來，玉衡望著這一幕，走馬燈似的回想著過去，那個跟在他身后叫著公子的小童如今已到了耄耋之年。

他心酸之余，又有些慰藉。

故人重逢的感覺真好。

“重光，你，老了?！?/p>

微風拂過眼眶，刺眼的快要流下淚。

“是啊，我如今已經(jīng)遲暮之年，公子，還是如同當年那樣氣宇不凡?！?/p>

重光眼睛笑瞇了一條縫，雙手搭在拐杖之上，身后的幾個弟子將他攙扶著坐在凳子上，他擺了擺手，身后的弟子們立即退到了門口，他嘴唇蠕動著，發(fā)出壓抑低沉的咳嗽聲。

他的身體好像很不好。

玉衡心口一窒，想說什么，重光撫了撫自己白白的胡子，眼里是慈祥笑意，毫不在意地說：“公子不必擔心，我已經(jīng)老了，多虧公子當年給的秘籍，我活了這么多年，賺了?！?/p>

“不過啊，臨死前能再見到公子，上天待我不薄?！?/p>

一直瘋狂壓抑的心情在這一刻達到了高峰，心臟被酸水沁染。

玉衡低低地問：“豆蔻呢。”

重光：“她啊，前些年便去了，那時她還說若是公子見著她，會不會嫌她老了，老到都會認不出她來?！?/p>

“如今，我也要去了?！?/p>

他太老了，老到如今說幾句話便勞累不已，止不住地咳嗽著，玉衡替他拍了拍背，“我送你回去吧?！?/p>

他扶著他，兩人慢悠悠地往百獸宮方向走，門口的弟子不遠不近地在后面。

夕陽要落下了。

火紅的晚霞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，

“公子有時間，可以回百獸宮看看，那兒很美，春日時開滿了牡丹，竹林里都是弟子豢養(yǎng)的食鐵獸?！?/p>

他笑了笑，壽眉彎垂，令人倍感親切。

“而且早年間我在宮門立了公子你的像。”

玉衡恍然大悟，“怪不得你的弟子們跟見鬼一樣看我?！?/p>

重光一面聽著，一面捋著花白胡子，“那時我想，我不僅要將公子你的絕世武功傳承下去，我也要弟子們都像我一樣記得你。”

“每個入門的弟子，我就會讓他們將你和夫人的事跡和畫像都默出來?！?/p>

那個畫面浮現(xiàn)，實在過于羞恥，玉衡失笑：“那你做到了，現(xiàn)在你的弟子見著我就是一臉震驚?！?/p>

重光也哈哈大笑，笑夠了，顫巍巍將腰間的玉佩給他，“公子，若是日后遇到什么事，百獸宮會竭盡所能助你一臂之力?！?/p>

“你呢?！?/p>

“我啊……”

重光慢慢說，“我老了，快死了，幫不了公子了?！?/p>

他籠罩在柔和的夕陽當中，淹進了金粉里。太陽最后縷光線在地平線消失，漫天綺麗的紅霞宣布落幕，變?yōu)槌脸恋哪红\，如同火燒的最后一點余燼。

路旁胖墩墩的稚兒梳著總角，蹦蹦跳跳地拿著冰糖葫蘆，身后跟著個同樣年紀的孩童，他急色道：“公子，老爺說你今日不能再吃糖了。”

“你不要告訴我爹，我爹就不會知道了?！?/p>

“可是……”

復蘇的回憶這一瞬間侵占了身體的全部感官，他再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睛，豆大的淚珠掉落。

他見過許許多多的人，與他們或多或少的情感糾葛數(shù)不清，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習以為常，卻還是對一個人的離去如此絕望。

“公子?！?/p>

重光滿臉的皺紋舒展開，眸中深處的笑意使他瞬間煥發(fā)生機，孩童時期的、年輕的樣子與他現(xiàn)在的樣子重疊起來。

玉衡前所未有地的難過，他撇過頭，不愿讓他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模樣，哽咽地問道：“重光，怎么了?！?/p>

“想多叫叫你，以后，就叫不到了?！彼f著，又叫了幾聲，“公子?！?/p>

“嗯?！?/p>

“公子?！?/p>

“我在?！?/p>

“公子，如今你我走在一起——”重光像個老頑童地笑，白花花的長眉快遮住了眼睛，“你與我孫兒一般?！?/p>

玉衡所有婉轉悲傷的情緒，剎那煙消云散，又哭又笑，“重光，你真會說話?！?/p>

“跟公子學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