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后的鄉(xiāng)村傍晚,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,天邊一塊滴著油的咸蛋黃似的夕陽搖搖晃晃地蹦了出來,樹上的知了聒噪地鳴叫著,像是在和我比賽誰的嗓門更大。
“愛真的需要勇氣,來面對流言蜚語?!蔽夷7轮娨暲锱栊堑臉幼?,一本正經(jīng)地高聲唱著。
“啥玩意兒叫勇氣?再吵得我睡不著覺,我就潑水了!”外婆從屋里探出腦袋,朝我不耐煩地喊了一嗓子。
“哼!沒文化的老太太就是不懂欣賞。”我撇了撇嘴,小聲地嘟囔著。
“志華,我要五毛錢的話梅丹?!彪s貨店里傳來一道細(xì)若蚊吟的聲音。不用猜,那一定是陳黛玉奶奶——大家口中的“大名鼎鼎”的陳黛玉。其實她并不叫這個名字,原名叫陳美鳳,只是因為她的聲音實在太小太小了,人也瘦弱得像根風(fēng)干的柴火棍子,所以村里人半開玩笑地送了她這個戲謔的綽號。
“來了,我說美鳳啊,你就不能大點聲嗎?我真恨不得把喇叭塞你嘴里!”外婆翻了個白眼,在貨架上東摸西找,最后擠出一個敷衍的笑容,“哎喲喂,黛玉啊,呸呸呸,是美鳳啊!這話梅丹都賣光啦,酸芒果行不行?。俊?/p>
“算了算了?!标惸棠痰吐曌匝宰哉Z著,一臉失望地轉(zhuǎn)身離開了。
外婆剛準(zhǔn)備回去躺椅上繼續(xù)打盹兒,卻被我一把拽住衣袖?!拔刮刮?,外婆,你老實告訴我,那個陳黛玉是不是瘋子???”我壓低聲音,神秘兮兮地問道。
“誰跟你說她是瘋子?你是不是剛從瘋?cè)嗽号艹鰜淼?,看啥都覺得別人是神經(jīng)???去去去,吃你的咪咪蝦條去!”外婆揮揮手,滿臉嫌棄。
我皺著眉頭啃著咪咪蝦條,努力思考這讓人頭疼的問題,可最終還是敗給了嘴里的滋味,專心致志地享受起零食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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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黛玉奶奶隔三差五就會光臨外婆的小雜貨鋪,每次必定要買五毛錢的話梅丹。沒人知道為什么,也沒人問過。
某一天傍晚,外婆蹲在院子里摘毛豆,忽然隨口說道:“其實啊,美鳳的丈夫早就死了。”
“啥!”我的眼睛瞪得溜圓,下意識一腳踢翻了裝滿毛豆的籃子,“咚”的一聲響讓空氣瞬間凝固。
“你這熊孩子干嘛呢!還讓不讓活了!”外婆氣急敗壞地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毛豆,嘴里罵罵咧咧。
“但、但是……她不是天天說她老公在家里等她嗎?她還會問人家什么時候回來吃飯啊……”我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反駁。
“唉,那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。”外婆停下手里的動作,嘆了口氣,“別提了,怕嚇著你。”
“嚇著我?怎么可能!明明是很可憐的事情嘛?!蔽乙Я艘а溃站o拳頭鄭重其事地說,“以后我要多給她一噸話梅丹!”
“一噸?”外婆愣了一下,隨后忍不住哈哈大笑,“你懂噸是多少嗎?傻小子!”
那天午后,陽光懶洋洋地灑在村口的大槐樹下,幾個嬸子圍坐在一起閑聊家常。我正打算溜出去玩會兒泥巴,卻聽到其中一個嬸子突然冒出一句:“聽說老李家的媳婦可能得了癌癥,日子恐怕不多了。”
外婆立刻打斷道:“這種事兒可不能亂講?!?/p>
“誰亂講了?是真的!你看她臉色都蠟黃蠟黃的,走路都沒力氣了?!?/p>
我站在門口愣住了。癌癥是什么???聽起來肯定很嚴(yán)重吧。老謝家是我們家,老周家是小雨家,老李家……老李家不就是陳黛玉奶奶家嗎?
我心里咯噔一下,拔腿跑向陳奶奶家。剛到門口,就看見她慢悠悠地推開門走了出來。我躲在遠(yuǎn)處,偷偷跟著她的腳步。不知過了多久,她停在一棵松柏樹下的墳前,輕聲呢喃:“我來看你了,也不知道你現(xiàn)在好不好……有時候我會假裝你還活著,等著我回家……”
她的聲音輕飄飄的,像羽毛一樣劃過我的心間。我忍不住輕輕吐出一句話:“原來她什么都清楚啊。”
*
后來,陳黛玉奶奶最后一次來到雜貨鋪的時候,一如既往買了五毛錢的話梅丹,然后從懷里掏出一把舊二胡遞給外婆,嘴里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聽不懂的話。
再往后,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們沒有再見過她。
有一天深夜,外婆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做好了好多顆話梅糖。我好奇地湊過去問:“這些東西要不要給陳黛玉奶奶送點過去呀?她最喜歡話梅味的東西了?!?/p>
外婆停下手中的活計,抬起頭盯著我苦笑了一下:“怎么忘了呢?人家已經(jīng)不在了啊?!?/p>
我怔住了,良久才幽幽嘆了一句:“或許這就是人生無常吧?!?/p>
“什么無常?七十歲的人了,也算長壽了?!蓖馄耪Z氣平淡,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傷感。
“希望她下輩子不要再叫黛玉了,林黛玉太可憐了,她也太可憐了。”我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,鼻尖莫名泛起一陣酸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