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秋的雨絲斜斜織進折府的雕花窗欞,將琉璃瓦上堆積的銀杏葉沖得七零八落。虞秀萼蜷縮在暖閣的軟榻上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錦被邊緣褪色的纏枝蓮紋 —— 這原是虞府舊物,如今卻裹著折家特有的蘇合香。銅香爐里的龍涎香裊裊升騰,在窗欞水痕間凝成乳白的霧,卻驅(qū)不散她眉間深鎖的郁結(jié)。自從虞家獲罪那日起,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,她已不知過了多少。檐角風鈴突然叮咚作響,驚得她猛地攥緊絲帕,恍惚又見父親在天牢里蒼白的臉,和那封沾著血漬的絕筆信。
“在想什么?” 折皎的聲音帶著幾分慵懶,月白長衫染著淡淡的藥香,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百合粥。他將粥碗輕輕擱在矮幾上,瓷勺與碗沿碰撞出清脆聲響,“大夫說你郁結(jié)于心,這粥最是安神?!?/p>
虞秀萼勉強扯出一抹微笑,聲音輕得像要消散在雨幕里:“有勞公子掛心,只是這雨……” 她頓了頓,目光落在雨簾中搖曳的殘荷上,“讓我想起從前?!?/p>
折皎在她身側(cè)坐下,廣袖掃過軟墊,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龍涎香。他用銀勺攪了攪粥,舀起一勺吹涼,遞到她唇邊:“過去的事,就別再想了。” 他的目光溫柔而專注,“如今你在折府,便安心做折家夫人,其他的,有我?!?/p>
虞秀萼望著他眼中真摯的關(guān)切,心中泛起一絲暖意,卻又很快被苦澀淹沒。她順從地咽下粥,百合的清甜在舌尖散開,卻抵不過心底的酸楚。想起父親被押赴刑場那日,百姓的唾罵聲、杜仰熙冷漠宣讀罪狀的模樣,如噩夢般揮之不去。
“杜仰熙今日遞了拜帖?!?折皎突然開口,聲音平淡卻暗藏警惕。他放下瓷勺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碗沿,“說是有古籍善本,想請你鑒賞。”
虞秀萼的手攥著湘妃竹骨團扇,指節(jié)泛出青白,繡著并蒂蓮的帕子順著顫抖的手腕滑落,跌在月白色裙裾上。窗欞漏進的月光在她臉上投下蛛網(wǎng)般的陰影,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,袖中掉出半片泛黃的信箋,上頭墨跡暈染成猙獰的團塊。
“我不會見他的?!?她猛地抓住繡床邊緣,檀木欄桿被掐出幾道月牙痕,“虞家祠堂里三十七個牌位,哪個不是因他而亡?那年大火燒紅半邊天,阿爹抱著襁褓里的妹妹往火場里沖……” 話音戛然而止,她捂住嘴劇烈喘息,指縫間滲出暗紅血漬,“我又怎會……” 哽咽聲混著夜梟的啼叫,在空蕩蕩的閨房里激起陣陣回音。
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,不知何時起了風,將地上的繡帕卷向雕花木門,帕角繡著的并蒂蓮被門檻刮得支離破碎。
折皎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,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來:“我知你心中苦,若不想見,便不見。只是這杜仰熙……” 他頓了頓,眼中閃過一絲憂慮,“如今在御史臺位高權(quán)重,行事卻愈發(fā)狠厲,我怕他……”
“他不過是想利用我罷了。” 虞秀萼打斷他,淚水順著臉頰滑落,“從前的情誼,在權(quán)力面前,早已一文不值。” 她想起詩會上杜仰熙為她研磨的模樣,那時他眼中的熾熱,與如今朝堂上的冷漠,恍若兩人。
折皎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探入羅帳,指腹輕輕擦過她泛紅的眼角,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朵晨露。他半跪的身影籠著月光,聲音里裹著未褪的硝煙:"再哭,眼睛該腫得像桃子了。" 說罷又從袖中抽出帕子,將她臉頰上蜿蜒的淚痕仔細按干,"這折府的門,我既為你敞開一日,就斷不會讓半分風雨落你身上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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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此時,小廝的通報聲打破了室內(nèi)的寧靜:“杜大人到!”
折皎的神色瞬間冷了下來,他起身整了整衣袍,回頭看向虞秀萼:“你且在里間歇著,一切有我?!?說罷,便迎著杜仰熙而去。
庭院中,杜仰熙身著五品緋袍,腰間羊脂玉佩在雨中泛著冷光。他望著折皎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:“折公子好雅興,雨中會友,別有一番風味?!?/p>
折皎搖著折扇,笑容卻不達眼底:“杜大人屈尊造訪,不知有何貴干?內(nèi)人身體不適,怕是無法陪杜大人談詩論畫了?!?/p>
杜仰熙把玩著玉佩,目光掃過暖閣的方向:“聽說折夫人擅考據(jù)古籍,正巧我手頭有前朝秘卷,墨跡暈染,難以辨認。若夫人肯施以援手,杜某感激不盡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 折皎的聲音冷若冰霜,“內(nèi)人近日染病,需要靜養(yǎng)。杜大人如今圣眷正隆,御史臺能人輩出,何必為難一個婦道人家?”
杜仰熙的目光如淬了霜的銀針,釘在折皎攥著折扇的指節(jié)上。骨節(jié)泛白的弧度在他瞳孔里不斷放大,心口忽然泛起一陣陌生的灼痛。他后知后覺地發(fā)現(xiàn),那些交鋒時的針鋒相對、暗處的目光追隨,早已將名為 “在意” 的蠱蟲種進心脈。藤蔓般糾纏的情愫正順著血管瘋狂攀爬,卻被他用經(jīng)年累月的冷硬心腸生生絞碎,碾作齒間吞咽不下的碎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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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折公子這是何意?不過是舉手之勞?!?杜仰熙的語氣中帶著挑釁,“莫不是怕夫人見了我,想起些不該想的事?”
折皎的折扇 “啪” 地合攏,抵住杜仰熙喉間,眼中閃過一絲殺意:“杜大人慎言!虞家的事已塵埃落定,奉勸杜大人莫要節(jié)外生枝。否則,休怪我折皎不客氣!”
杜仰熙望著近在咫尺的折皎,心跳莫名加速。他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眼前這個男人,竟比記憶中更加耀眼。這份突如其來的悸動,讓他慌亂地后退半步,強裝鎮(zhèn)定:“折公子果然護妻心切,杜某告辭!”
待杜仰熙離去,折皎回到暖閣,見虞秀萼仍蜷縮在軟榻上,眼神空洞。他在她身邊坐下,輕輕將她摟入懷中:“別怕,都過去了?!?他的聲音帶著安撫,“有我在,沒人能傷害你?!?/p>
虞秀萼靠在他肩頭,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衫。這一刻,她忽然覺得,或許在這冰冷的世間,還有一處溫暖的港灣。而折皎,望著窗外漸歇的雨幕,心中暗暗發(fā)誓,定要護她一世周全。至于杜仰熙,那份復雜的情感糾葛,他選擇暫時拋卻,眼下,唯有懷中之人的安危,才是最重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