鏡面吞噬相柳的瞬間,鏡心深處屬于“我”的意識,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漩渦。不是撕裂的痛楚,而是一種失重般的剝離感,仿佛構(gòu)成“存在”的絲線被一根根輕柔地、卻不容抗拒地抽離。冰冷的鏡體觸感,玉山萬年不化的仙氣,王母驚駭?shù)拿嫒?,甚至那濃烈刺鼻的血腥味……所有屬于昆侖鏡的感知,都在飛速褪色、模糊,最終沉入一片混沌的虛無。
取而代之的,是溫暖。
一種從未體驗過的、屬于血肉軀體的溫暖,正從四肢百骸的深處緩緩彌漫開來。還有……聲音?不再是萬籟俱寂或鏡面映照出的遙遠喧囂,而是切近的、嘈雜的、帶著脂粉甜膩香氣的聲音。
“……哎呀,媽媽您就放心吧!咱們‘醉春樓’調(diào)教出來的姑娘,哪個不是拔尖兒的?保管讓各位爺滿意!”一個略顯尖利、透著諂媚的女聲。
“嗤,拔尖兒?別又是個木頭美人兒吧?上次那個,跳個舞跟踩了烙鐵似的……”一個油滑的男聲嗤笑著。
“就是就是,李兄說得對!爺們兒是來尋樂子的,可不是來看人杵在臺上發(fā)呆的!”哄笑聲響起,夾雜著杯盞碰撞的清脆聲響。
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,每一次嘗試掀開,都帶來一陣酸澀的脹痛。意識像是沉在粘稠的蜜糖里,費力地掙扎著上浮。我是誰?我在哪?混亂的念頭如同水底的泡沫,咕嘟嘟冒上來,又迅速破碎。
“姜時!姜時!醒醒!快醒醒!該你上場了!”一個帶著焦急的、刻意壓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同時胳膊被用力地搖晃著。
姜時?
這個名字像是一把生銹的鑰匙,笨拙地插入了混沌的鎖孔,卻只擰開了一絲微光。對,姜時……好像是她的名字。她是……醉春樓新來的舞姬。今天……是她第一次登臺獻藝。
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,壓過了身體的沉重與意識的模糊。她猛地睜開眼!
刺目的燈光瞬間涌入視野,讓她不適地瞇起了眼。眼前是晃動的人影,模糊的光暈,還有一張涂著厚厚脂粉、滿是焦急的臉——是教引她的嬤嬤。
“哎喲我的小祖宗!你可算醒了!”嬤嬤拍著胸口,長長舒了口氣,隨即又緊張地壓低聲音,“快!快整理好!前頭都催了!記住媽媽教你的步子,別慌!笑!一定要笑!拿出你最美的樣子來!”
最美的樣子?姜時茫然地被嬤嬤拉扯著站起身,推到一扇繡著繁復(fù)牡丹的屏風(fēng)后面。透過屏風(fēng)的縫隙,她看到了外面——一個燈火輝煌、人聲鼎沸的大廳。男人們或坐或立,摟著衣著艷麗的女子,調(diào)笑聲、劃拳聲、絲竹聲混雜在一起,形成一股令人頭暈?zāi)垦5穆暲?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、脂粉香,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、讓人心慌意亂的氣息。
這就是她要跳舞的地方?
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幾乎要撞碎肋骨。手腳冰涼,指尖都在微微顫抖。嬤嬤教的那些曼妙舞步,那些顧盼生姿的眼神,此刻在她混亂的腦海里攪成了一鍋漿糊,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。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薄如蟬翼的紗裙,那鮮艷的桃紅色刺得她眼睛發(fā)疼。她只想逃離,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光影和喧囂。
“下一個!新來的姜時姑娘!”一個高亢的、如同唱喏般的聲音穿透嘈雜,清晰地響起。
屏風(fēng)被猛地拉開!
所有的目光,帶著審視、好奇、戲謔、甚至赤裸裸的欲望,如同無數(shù)道無形的針,瞬間刺向她!姜時只覺得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,一片空白。身體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,僵硬地、一步一頓地挪到了大廳中央那片被燈光聚焦的圓形高臺上。
絲竹聲適時響起,是纏綿悱惻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她該動了。該揚起手臂,該旋轉(zhuǎn),該做出那些練習(xí)了無數(shù)遍的、據(jù)說能勾魂攝魄的姿態(tài)??墒?,手腳仿佛不是自己的。大腦拼命地發(fā)出指令,身體卻像生了銹的傀儡,反應(yīng)遲鈍得可怕。她笨拙地抬起右臂,左腳卻下意識地跟著往前邁了一步——同手同腳!
“噗嗤!”臺下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這笑聲如同點燃了引信,瞬間引爆了更大的哄堂大笑。
“哈哈哈!快看!她順拐了!”
“哎喲喂!這是跳舞還是操練?。啃∧镒?,你這是要去打仗嗎?”
“嘖嘖,臉蛋是夠絕,可惜是個傻的!白瞎了這副好皮囊!”
“媽媽!退錢!爺是來看美人跳舞,不是來看木偶出丑的!”
尖銳的嘲笑、粗鄙的調(diào)侃、惡意的起哄,如同冰冷的污水,劈頭蓋臉地澆在姜時身上。她站在舞臺中央,像一只誤入狼群的、瑟瑟發(fā)抖的小鹿。燈光烤得她臉頰發(fā)燙,汗水浸濕了鬢角。她想按照嬤嬤教的,擠出笑容,可嘴角僵硬地抽搐著,比哭還難看。她徒勞地扭動著身體,試圖跟上那早已混亂的樂點,動作卻越發(fā)僵硬變形,甚至差點被自己絆倒。
“哈哈哈!摔一個!摔一個給爺們兒助助興!”臺下的哄笑聲更大了,帶著殘忍的快意。
羞恥、恐懼、無助……洶涌的情緒幾乎要將她淹沒。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(zhuǎn),視線一片模糊。她只想蜷縮起來,把自己藏進地縫里。
就在這絕望的頂點,一個帶著幾分慵懶、幾分漫不經(jīng)心,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,穿透了嘈雜的聲浪,不高不低地響起:
“嘖,吵什么?”
聲音不大,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,讓哄笑聲詭異地停滯了一瞬。所有的目光,連同姜時模糊的淚眼,都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。
大廳角落,一個靠窗的雅座。幾個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圍坐著,桌上擺滿了精致的酒菜。而被眾人簇擁在中央的,是一個斜倚在軟榻上的白衣公子。
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,眉眼極其俊美,甚至帶著幾分妖異的精致。膚色是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玉白,此刻因酒意而染上薄紅,更添了幾分風(fēng)流意態(tài)。雪白的錦袍領(lǐng)口微敞,露出線條優(yōu)美的鎖骨,帶著一種不羈的灑脫。墨黑的長發(fā)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挽起,幾縷碎發(fā)垂落額前,半掩著一雙微微上挑、此刻因酒意而顯得有些迷離的桃花眼。
他一手隨意地搭在曲起的膝蓋上,指尖拈著一個白玉酒杯,姿態(tài)閑適得如同在自家后花園賞月。正是防風(fēng)家的小公子,以風(fēng)流倜儻、游戲人間聞名的——防風(fēng)九。
他的目光并未看臺上狼狽的姜時,而是懶洋洋地掃過那幾個笑得最大聲的客人,唇角勾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。
“跳得好不好,美不美,是爺自個兒眼睛說了算?!狈里L(fēng)九的聲音依舊懶洋洋的,帶著點鼻音,像是在說一件無關(guān)緊要的小事,“人家姑娘第一次登臺,緊張些也是人之常情。你們這群糙漢,懂什么風(fēng)月?吵得爺酒都喝不痛快。”
他身邊一個穿著絳紫錦袍、明顯是他同伴的公子哥兒,正捂著嘴,肩膀一聳一聳,顯然剛才笑得最歡的就是他。此刻他強忍著笑意,湊近防風(fēng)九,用不大不小、剛好能讓周圍人聽清的聲音“抱怨”道:“九哥!你這就不厚道了!咱們剛才可是說好了的!誰輸了誰就得去逗這新來的小舞姬!看她出丑!你倒好,怎么還護上了?莫不是……看人家姑娘生得實在標(biāo)致,心疼了?”
這話一出,防風(fēng)九身邊的幾個同伴頓時爆發(fā)出一陣心照不宣的、曖昧的哄笑。有人擠眉弄眼:“就是就是!九哥,愿賭服輸??!”
防風(fēng)九挑了挑眉,那雙迷離的桃花眼轉(zhuǎn)向臺上的姜時,目光在她因驚恐和羞恥而顯得格外楚楚可憐的臉龐上停頓了一瞬。少女的淚光在燈火下折射出細碎的光,像破碎的星辰。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,杯中的瓊漿蕩漾出琥珀色的光暈,唇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加深了幾分,帶著一種理所當(dāng)然的痞氣:“爺就是心疼美人兒,怎么了?不行?”
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喉結(jié)滾動,動作說不出的瀟灑風(fēng)流。放下酒杯,他朝著臺上已經(jīng)完全僵住、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的姜時,隨意地抬了抬下巴,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傳到她耳邊:
“喂,小舞姬?!?/p>
姜時渾身一顫,茫然又驚惶地看向他。
防風(fēng)九對上她那雙蓄滿淚水、如同受驚小鹿般濕漉漉的眼睛,微微一怔。那眼神……干凈得過分,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懵懂,與這煙花之地的靡靡之氣格格不入。心底深處,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,被這眼神輕輕撥動了一下,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,快得讓他以為是酒意上涌的錯覺。
他壓下那點異樣,臉上依舊是那副漫不經(jīng)心的、帶著點紈绔子弟特有的調(diào)笑表情,語氣卻放緩了些許,甚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安撫意味:“別杵著了。跳你自己的。管他們作甚?爺看著呢?!?/p>
最后四個字,他說得輕描淡寫,卻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,瞬間隔絕了臺下那些充滿惡意的目光和喧囂。那些剛才還肆無忌憚嘲笑著的客人,此刻竟真的噤了聲,目光在防風(fēng)九和姜時之間來回逡巡,帶著忌憚和探究。
巨大的恐懼和羞辱感依舊包裹著姜時,讓她幾乎無法呼吸。手腳依舊冰冷僵硬,嬤嬤教的舞步更是忘得一干二凈。但……那個白衣公子的話,和他那雙此刻正看著自己的、帶著點慵懶笑意的眼睛,像是一根意外出現(xiàn)的浮木,讓她在溺斃的邊緣,本能地想要抓住。
她該怎么辦?
大腦依舊一片空白。樂師的絲竹還在不知疲倦地奏著,那熟悉的調(diào)子鉆入耳中。恐懼驅(qū)使著她做出反應(yīng)。她幾乎是憑著身體殘留的、最原始的記憶,笨拙地抬起手臂,胡亂地扭動腰肢,試圖跟上那旋律。
動作依舊生澀,甚至更加慌亂。她轉(zhuǎn)圈時差點踩到自己的裙角,一個趔趄,引得臺下又是一陣壓抑的嗤笑。但這一次,姜時死死咬住了下唇,努力忽略那些聲音。她的目光,不受控制地、牢牢地鎖定在角落那個白衣身影上。
防風(fēng)九斜倚著,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,合著那不成調(diào)的拍子。他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,依舊是那副看戲般的懶散模樣,偶爾還側(cè)頭和身邊的同伴低語調(diào)笑幾句。似乎剛才那句維護,真的只是他一時興起,或是為了維護自己“看美人”的興致。
然而,當(dāng)姜時又一次笨拙地旋轉(zhuǎn),慌亂中目光撞上他的視線時,她清晰地看到,他敲擊桌面的指尖,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。那雙總是含著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深處,掠過一絲極快、極淡的……什么?不是嘲弄,也不是不耐。更像是一種……被什么東西猝然觸動后的怔忡?
那感覺稍縱即逝,快得讓姜時以為是自己的錯覺。下一秒,他又恢復(fù)了那副風(fēng)流公子的派頭,舉起酒杯對著她隔空示意了一下,唇角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。
這個小小的動作,卻像是一點微弱的火星,落入了姜時冰冷絕望的心湖。
他…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嘲笑她。他還在看。
一股莫名的勇氣,或者說是一種孤注一擲的依賴感,支撐著姜時繼續(xù)在臺上笨拙地舞動。盡管她的動作依舊僵硬,步伐依舊凌亂,臉上甚至還掛著未干的淚痕,顯得狼狽又可笑。但她的目光,卻始終執(zhí)著地追隨著那個角落里的白衣身影,仿佛他是這片混亂喧囂中唯一的光源。
終于,一曲終了。
最后一個音符落下,姜時也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,以一個極其不標(biāo)準(zhǔn)的、搖搖欲墜的姿勢停在了舞臺中央。汗水浸透了薄紗,幾縷烏發(fā)粘在光潔的額角和脖頸上。她大口喘著氣,胸口劇烈起伏,像一條離水的魚。
臺下安靜了一瞬,隨即爆發(fā)出更加響亮的、充滿惡意的哄笑和口哨聲。
“下去吧!別丟人現(xiàn)眼了!”
“哈哈哈!跳得什么玩意兒!浪費爺?shù)臅r間!”
“媽媽!這種貨色也敢拿出來?趕緊換人!”
刺耳的聲音再次如潮水般涌來。剛剛因為防風(fēng)九一句話而強撐的勇氣瞬間瓦解,巨大的羞恥感重新將她淹沒。她再也支撐不住,雙腿一軟,竟直接跌坐在了冰冷的舞臺上。眼淚終于決堤,無聲地洶涌而出。完了,一切都完了。嬤嬤會打死她的,媽媽也不會再要她……
就在她陷入絕望的泥沼時,那個慵懶的聲音再次響起,帶著點不耐煩:
“行了行了,都閉嘴。吵得爺頭疼?!?/p>
哄笑聲再次被強行壓制下去。
防風(fēng)九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站起了身。他身形頎長,一襲白衣在燈火璀璨中格外顯眼。他隨手丟了一錠金子在桌上,發(fā)出“當(dāng)啷”一聲脆響,對著身邊一個侍從模樣的人隨意吩咐道:“去,告訴媽媽,這姑娘今晚的纏頭,爺包了。”
說完,他甚至沒再看臺上跌坐哭泣的姜時一眼,仿佛剛才的維護和此刻的豪擲千金,都不過是隨手打發(fā)時間的小把戲。他對著幾個同伴揮了揮手,轉(zhuǎn)身就朝著雅座外走去,姿態(tài)瀟灑,步履從容,雪白的衣袂在身后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。
“九哥!這就走了?不再看看?”紫衣公子追在后面喊道,語氣帶著促狹。
“沒勁?!狈里L(fēng)九頭也不回,聲音帶著一絲酒后的慵懶,“一群俗物,擾人清夢。走了,明兒城外馬場,賭一把大的?!彼p笑著,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樓下的珠簾之后,只留下一陣淡淡的、清冽的酒香。
他的離開,帶走了那道無形的屏障。更加露骨的嘲笑和議論瞬間將跌坐臺上的姜時淹沒。
“嘿!聽見沒?纏頭都包了!防風(fēng)公子這是真看上這木頭美人了?”
“看上?我看是圖個新鮮吧!九公子什么美人沒見過?這種空有臉蛋的蠢貨,玩兩天也就膩了!”
“就是!九公子打賭輸了才逗她玩玩的,你們還真當(dāng)真了?沒聽見剛才說愿賭服輸嗎?哈哈!”
“可憐見的,還真以為遇著貴人了?傻妞一個!”
那些話語如同淬了毒的針,密密麻麻扎進姜時的心。原來……原來是這樣。一場賭約。一場公子哥兒們消遣的游戲。他剛才的維護,那擲下的金子,不過是他輸了賭注后,漫不經(jīng)心履行的一個玩笑。
巨大的落差和更深的羞辱感讓她渾身冰冷,連眼淚都似乎凍住了。她死死攥緊了身下冰涼的舞臺木板,指甲幾乎要嵌進去。原來……他和其他人,并沒有什么不同。不,或許更殘忍。他給了她一絲虛假的希望,又親手將它碾碎,只是為了看一場更可笑的戲碼。
然而,就在她心死如灰的瞬間,一種極其怪異的感知,如同電流般猛地竄過她的意識!
冰冷!堅硬!光滑!
這感覺一閃而逝,快得如同幻覺。卻讓她渾身劇烈地一顫,仿佛靈魂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被狠狠撞擊了一下!
她猛地抬起頭,淚眼模糊地望向防風(fēng)九消失的方向——那里只有晃動的珠簾,早已不見那抹白衣身影。但就在剛才他轉(zhuǎn)身離去的剎那,她的視線似乎……穿透了那飄逸的衣袂,恍惚間“看”到了一點什么?
不是血肉,不是錦緞。
而是一片……無邊無際的、冰冷光滑的……鏡面?
鏡心深處,剛剛隨著相柳進入而沉寂下去、屬于昆侖鏡的那一點核心意識,在姜時這劇烈的心緒震蕩和那瞬間詭異的感知沖擊下,極其微弱地、如同沉眠火山深處的一次悸動,輕輕波動了一下。
仿佛冰封的湖面,落進了一顆滾燙的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