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軍府,暖閣如春。
厚重的織錦簾幕隔絕了深秋的寒意,地龍燒得暖意融融,熏籠里燃著寧神的沉水香,絲絲縷縷,試圖撫平空氣中殘留的驚悸。然而,這一切的溫暖與安寧,都無法真正滲透進姜時冰冷僵硬的軀殼。
她被安置在鋪著柔軟錦褥的拔步床上,身上裹著厚厚的狐裘,只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。額角那道撞擊留下的疤痕,在精心調(diào)養(yǎng)下已變成一道淺粉色的印記,此刻在燭火下卻顯得格外刺眼。幾名侍女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側(cè),為她擦拭濕發(fā),更換干爽的寢衣,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名貴的薄胎瓷器。
豐隆就坐在床邊的紫檀木圈椅里,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,玄色常服襯得他面色愈發(fā)沉肅。他沒有說話,只是目光如同實質(zhì)的鎖鏈,一瞬不瞬地、牢牢地鎖在姜時臉上。那雙深邃銳利的黑眸里,翻涌著風暴過后的余燼——是尚未平息的后怕,是壓抑的滔天怒火,更有一種被眼前人身上那徹骨寒意和陌生空茫狠狠刺痛的心悸。
從河邊將她帶回府中,她便一直是這副模樣。身體順從地被擺布,眼神卻空洞得如同被抽走了靈魂。沒有哭泣,沒有言語,甚至沒有一絲屬于“姜時”的驚惶和依賴。她像一尊被冰封的玉像,美麗,脆弱,卻散發(fā)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、亙古的沉寂。這沉寂,比任何哭鬧都更讓豐隆感到恐慌和……一種被徹底隔絕的無力感。
“姜時,”他終于開口,聲音低沉沙啞,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近乎笨拙的溫和,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冰封,“感覺好點了嗎?還冷不冷?”他伸出手,想碰碰她放在錦被外、依舊冰涼的手指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的剎那,姜時像是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,身體極其細微地一顫,那只手倏地縮回了溫暖的狐裘里,只留下一個拒絕的姿態(tài)。
豐隆的手僵在半空,指尖蜷縮了一下,最終緩緩收回,緊握成拳,指節(jié)泛白。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剜去了一塊,空落落的疼。
“那個孩子……”他壓下翻涌的情緒,試圖尋找話題,“已經(jīng)沒事了,他的家人很感激你?!彼M軉酒鹚唤z屬于“阿時”的善良和柔軟。
姜時長長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,如同瀕死的蝶翼??斩吹哪抗馑坪跤兴查g的聚焦,但很快又歸于一片沉寂的虛無。那點微弱的漣漪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連一絲水花都未曾激起,便沉入了無邊的冰冷黑暗。
豐隆的心沉了下去。他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女,那個會笨拙地為他煮糊粥、會為一只糖鳳凰開心得瞇起眼、會因為害怕而緊緊抓住他衣襟的姜時,仿佛已經(jīng)被冰冷的河水徹底吞噬。取而代之的,是眼前這具被昆侖鏡冰冷意識占據(jù)的空殼。
一種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。他不能失去她!絕不能!
“我知道你受驚了,”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,試圖用命令和力量驅(qū)散她周身的寒氣,“但一切都過去了。這里很安全,有我在,沒人能再傷害你分毫!”他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極具壓迫感的陰影,試圖將她重新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。
姜時依舊沒有回應。她只是微微側(cè)過頭,空洞的目光越過豐隆的肩膀,投向窗外沉沉的黑夜。那里,只有被燈火映紅的天空一角,再無清冷的月光和潺潺的溪流。
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流逝。姜時額角的傷在名貴藥膏的滋養(yǎng)下漸漸平復,身體也不再冰冷刺骨,但那雙眼睛里的空茫,卻如同頑固的冰層,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。她像一個精致的提線木偶,被侍女們精心照料著,卻失去了所有的生機。
豐隆的耐心在日復一日的死寂中被消磨殆盡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(zhí)的焦灼和掌控欲。他不能容忍她繼續(xù)沉溺在那冰冷的虛無里!他必須喚醒她!必須讓她重新屬于他!
三日后,星月河上。
一艘極其華麗精致的畫舫靜靜地停泊在河心。不同于乞巧夜兩岸的喧囂,此刻的河面只有幾艘零星游船,顯得格外靜謐。畫舫上下三層,飛檐翹角,雕梁畫棟,懸掛著無數(shù)盞琉璃宮燈,將船身映照得流光溢彩,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瓊樓玉宇。船內(nèi)更是奢華至極,鋪著厚軟的波斯地毯,陳設著名貴的紫檀木家具,暖爐熏香,溫暖如春。
姜時被侍女們簇擁著,換上了一身嶄新的、價值千金的云錦宮裝。柔滑的料子如水般流淌在她身上,繡著繁復的纏枝牡丹,華美得令人窒息。然而,這華服穿在她身上,卻如同給冰雕披上了錦緞,更襯得她臉色蒼白,眼神空洞。她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美麗人偶,被豐隆牽著,引上了畫舫的最高層。
這里視野開闊,四周垂著輕紗簾幕,可望見河岸燈火和遠處山巒的暗影。中央只設了一張紫檀木圓桌,上面擺滿了珍饈美味和晶瑩剔透的琉璃酒盞。
“坐。”豐隆的聲音低沉,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。他親自為她拉開椅子。
姜時順從地坐下,目光卻依舊沒有焦點,落在面前那杯斟滿的、如同琥珀般剔透的美酒上。酒液在琉璃盞中微微晃動,映著跳躍的燭火,也映出她空洞的側(cè)影。
畫舫緩緩離岸,在平靜的河面上無聲滑行。船槳撥動水面,發(fā)出輕柔的嘩啦聲。兩岸的燈火在輕紗簾幕后緩緩移動,如同流動的星河。
豐隆坐在她對面,沒有動筷。他只是深深地看著她,目光如同灼熱的烙鐵,試圖穿透她眼中那層冰冷的壁壘。
“姜時,”他再次開口,聲音在寂靜的船艙里顯得格外清晰,帶著一種沉甸甸的、前所未有的鄭重,“看著我?!?/p>
姜時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,像是被驚擾的蝶。她極其緩慢地、帶著一種機械般的僵硬,抬起眼簾,目光終于落在了豐隆的臉上。
四目相對。
豐隆在那雙空洞的眸子里,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,卻看不到一絲屬于“姜時”的情感波動。這認知像一把鈍刀,反復切割著他的心臟。但他沒有退縮,反而迎著她冰冷的目光,一字一句,清晰而緩慢地說道:
“我知道,你或許不記得許多事。沒關系,我們可以重新開始?!?/p>
“我知道,外面有很多人,很多事,讓你害怕,讓你受傷。沒關系,以后有我?!?/p>
他的聲音低沉有力,帶著戰(zhàn)場上斬釘截鐵的決絕,也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、從未有過的溫柔。
“姜時,我要你。”
這三個字,如同驚雷,炸響在寂靜的船艙。
“不是一時興起,不是憐憫施舍。我要你做我的妻,做這將軍府唯一的女主人。”
他站起身,繞過圓桌,走到姜時面前。高大的身影投下陰影,將她完全籠罩。他俯下身,雙手撐在她座椅的扶手上,形成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姿勢,目光卻灼熱得仿佛要融化她眼中的堅冰。
“我會護你一生周全,給你所有我能給的一切。榮華富貴,尊榮地位,只要你開口?!?/p>
他頓了頓,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……近乎卑微的懇求:
“嫁給我,姜時?!?/p>
船艙內(nèi)死一般寂靜。只有船槳劃破水面的輕柔聲響,和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。琉璃宮燈的光芒在姜時空洞的瞳孔里跳躍,卻無法點燃一絲溫度。
豐隆灼熱的、帶著毀天滅地般占有欲和承諾的目光,如同最熾烈的火焰,試圖將包裹著她的冰層徹底融化、吞噬。
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。一秒,兩秒……
姜時坐在那里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。華美的云錦宮裝包裹著她纖細的身體,燭火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。她長長的睫毛如同兩把小扇子,在眼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,掩蓋了眸底深處那片亙古的沉寂。
豐隆的告白,那每一個滾燙的字眼,那灼熱得仿佛要將她點燃的目光,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,在她冰冷空茫的意識深處,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劇烈震蕩!
轟——!
屬于“姜時”的、那些被強行冰封的、屬于“阿時”的情感碎片——木屋篝火的暖意、烤兔腿的焦香、他指尖拂過鬢角的微涼、掌心緊握的溫度、溪畔紅梅的幽香、燈火下他眼中那片溫柔的星海、那句“為我跳一支舞”的低沉約定——這些碎片如同被巨石驚起的沉沙,在冰冷浩瀚的鏡靈意識中瘋狂翻涌!它們帶著笨拙的溫暖、純粹的依賴、羞怯的悸動和剛剛萌芽的情愫,試圖沖破那層堅硬的冰殼!
然而,另一股更龐大、更冰冷、更沉重的力量,如同萬載玄冰的根基,死死地壓制著這情感的躁動!
昆侖鏡冰冷的鏡面觸感!
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!
刺目的殷紅心頭血!
相柳決絕撞入的身影!
王母驚駭?shù)哪槪?/p>
那聲泣血的嘶吼——“救她!”
還有……我是藥引!唯一的藥引!
這宿命般的認知,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望,如同最堅固的枷鎖,瞬間將那點情感的掙扎死死地勒緊、碾碎!
兩種力量在她靈魂深處瘋狂地撕扯、沖撞!劇痛如同無形的利刃,狠狠切割著她的神經(jīng)!身體在豐隆灼熱目光的籠罩下,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,不是因為羞澀或感動,而是因為這極致的、靈魂層面的撕裂之痛!
豐隆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顫抖!他心中狂喜!以為是自己滾燙的告白終于撼動了那層堅冰!他眼中的光芒更盛,帶著一種勢在必得的決絕,身體又俯低了些,灼熱的氣息幾乎拂過姜時冰涼的額角。
“答應我,姜時!”他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和濃烈的期待,“只要你點頭,明日我便奏請陛下賜婚!我要讓整個西炎城都知道,你是我豐隆此生唯一的妻!”
他的話語,如同最后的催化劑!
姜時猛地閉上了眼睛!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,如同暴風雨中掙扎的蝶翼!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死死地攥緊了華美的云錦衣料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!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無聲的沖突撕成碎片!
不!不能答應!
我是昆侖鏡!是藥引!是為了救小夭而存在的容器!
相柳……他還在鏡中尋找……他需要我……
這個念頭帶著絕望的冰冷,如同最后的判決!
就在豐隆灼熱的氣息即將將她徹底吞噬、那充滿占有欲的目光幾乎要烙進她靈魂深處的剎那——
姜時猛地睜開了眼睛!
那雙眼睛,依舊空洞!但在這空洞之下,卻翻涌著一種令人心悸的、冰冷到極致的決絕!如同萬年冰封的湖面驟然裂開一道深淵!
她沒有看豐隆,目光越過他灼熱的視線,直直地投向船艙外那片被燈火映紅的、沉沉的夜空。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,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才從冰冷的靈魂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、帶著血腥氣的字眼,聲音輕得如同嘆息,卻清晰地敲碎了船艙內(nèi)所有的暖意和期待:
“……不。”
這一個字,輕飄飄的,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,狠狠刺入了豐隆滾燙的心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