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葉落第47天,周澤念在舊書店的櫥窗里看見一張熟悉的臉。
照片中的女子站在鋪滿落葉的臺階上,陽光透過梧桐枝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她微微仰頭看著天空的姿勢,讓周澤念右胸下方傳來一陣鈍痛。他推開書店門時,風(fēng)鈴驚醒了打盹的店主。
"這張照片..."周澤念指著櫥窗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食指在輕微顫抖。
"是《秋逝》系列的簽名版,"店主扶了扶眼鏡,"攝影師本人昨天剛送來代售的。"
周澤念的指尖觸到照片右下角小小的簽名:湫曳。兩個字寫得極輕,像是怕驚動什么。他想起五年前某個相似的秋日,湫曳在他課本扉頁寫下這個名字時,發(fā)梢沾著的梧桐葉碎屑。
"她...攝影師住在附近?"
"老街盡頭的梧桐公寓,三樓。"店主意味深長地看他,"她說如果有人問起,可以直接告訴地址。"
秋雨來得突然。周澤念站在梧桐公寓樓下時,肩頭已經(jīng)濕了一片。三樓窗戶亮著暖色的燈,隱約可見有人影在移動。他突然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來——五年前湫曳那條"我們不要再見面了"的短信之后,所有的聯(lián)系方式都成了空洞的電子回音。
一片梧桐葉打著旋貼在他胸前,周澤念低頭看見葉脈的紋路像極了他左手腕上那道疤。記憶的碎片突然閃現(xiàn):刺目的車燈,湫曳的尖叫聲,玻璃碎裂的聲音像一場暴雨。然后是一片空白,醫(yī)院天花板,和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的湫曳。
"要一直站到發(fā)芽嗎?"
周澤念抬頭。湫曳撐著透明雨傘站在臺階上,米色高領(lǐng)毛衣襯得她越發(fā)單薄。她眼角那顆淚痣還在,但眼神比記憶里多了些許沉靜,像秋日的湖水。
"我..."周澤念的喉嚨發(fā)緊,"無意看到你的照片..."
湫曳嘆了口氣,傘面傾斜過來遮住他頭頂:"上樓吧。"
公寓里彌漫著淡淡的梧桐香。周澤念注意到墻角堆著幾個還沒拆封的紙箱,茶幾上的馬克杯印著悉尼的字母。
"剛回國?"他問。
"不算久。"湫曳遞來毛巾,"巴黎三年,悉尼兩年。"
書架上整齊排列著湫曳的攝影集?!洞河觥贰断淖啤贰肚锸拧贰抖拧罚í?dú)缺少系列的終章。周澤念抽出一本翻看,發(fā)現(xiàn)每張照片里都有梧桐樹的影子——陽光映射的,雨中模糊的,雪里沉寂的,最多的是秋日里孤獨(dú)如泣的。
"你實(shí)現(xiàn)了夢想。"周澤念輕聲說。大學(xué)時湫曳總說要把全世界的美景裝進(jìn)鏡頭,卻最愛拍校園里那排梧桐。
湫曳沒有接話。她打開投影儀,墻面上浮現(xiàn)出一張周澤念從未見過的照片:他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睡著,窗外梧桐枝影橫斜在他側(cè)臉,照片角落日期顯示是分手前一周。
"你偷拍我?"周澤念試圖讓語氣輕松些。
"我偷拍了你三年。"湫曳的聲音很輕,"攝影缺少最后一個系列,因?yàn)?..主角不見了。"
秋雨驟然狂泄,周澤念發(fā)現(xiàn)湫曳左手無名指有一圈淡淡的戒痕,而他自己腕上的疤痕開始隱隱作痛。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問題終于浮出水面:"為什么離開?"
湫曳的睫毛顫動了一下。她走向書桌,從抽屜取出一份泛黃的文件。周澤念看到醫(yī)院抬頭的瞬間,心臟幾乎停跳——他以為會是絕癥診斷書之類老套的悲劇,但紙上赫然是他母親的名字和"交通事故死亡證明"幾個黑體字。
"那天是我父親開的車。"湫曳的聲音像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傳來,"他酒駕...,你昏迷了但你母親..."
周澤念大腦嗡鳴,他記得葬禮那天下了很大的雨,記得父親一夜白頭,卻不記得自己如何在病床上度過三個月,更不記得湫曳何時從他的世界徹底消失。"為什么不告訴我?"周澤念呢喃道
"你昏迷時我每天都來。"湫曳的指甲陷入掌心,"直到你父親拿著花瓶砸在我腳邊,說這輩子最恨姓湫的人..."
窗外的雨傾瀉的更加猛烈,砸在玻璃上像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槍聲。周澤念想起父親去年臨終時握著他的手說"該放下了",原來不只是對母親的思念。
"所以這五年..."
"我在贖罪。"湫曳終于抬頭,眼中蓄滿淚水卻倔強(qiáng)地不讓它們落下,"替我父親支付你所有的醫(yī)療費(fèi),去福利院做義工,每年忌日去墓前跪一整天...除了..."她的聲音低下去,"除了敢見你。"
周澤念走向她時,打翻了茶幾上的馬克杯??Х仍谡掌蠒為_,像一塊陳年的血跡。他捧起湫曳的臉,發(fā)現(xiàn)她比記憶中瘦了許多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。
"你以為我知道真相后會恨你?"
湫曳閉上眼睛:"你應(yīng)該恨我。"
當(dāng)?shù)谝黄嗤┤~貼上窗戶時,周澤念吻去了她眼角的淚水。咸澀的味道讓他想起五年前那個沒有告別的秋天,想起醫(yī)院走廊里隱約聽見的啜泣,想起自己手腕上的疤痕其實(shí)是為了抓住某個消失的身影而打碎玻璃留下的。
"我等了五年,"他的臉頰抵著湫曳的脖頸,"不是為了聽一句對不起。"
窗外,最后一片梧桐葉在雨中墜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