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全村都傳遍了。"謝蘭插嘴,"劉能那大嘴巴,說你去了教育局辦手續(xù)。"
謝永強苦笑。他早該料到,在這個村子里,誰也別想有秘密。
"是真的。"他直視母親的眼睛,"我申請了去青山縣支教,已經(jīng)批下來了。"
謝母的手開始發(fā)抖,筷子掉在桌上:"你爹...他知道嗎?"
"知道。"謝永強聲音低沉,"在醫(yī)院...氣得把針頭拔了。"
謝母倒吸一口冷氣,眼淚瞬間涌出:"他不能受刺激啊,醫(yī)生說了..."
"媽!"謝蘭突然拍桌而起,"你就知道爹不能受刺激,那永強呢?"她轉(zhuǎn)向弟弟,"你真想去?"
謝永強沒想到姐姐會這么問。他張了張嘴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聲音哽住了。三十年來積壓的委屈、憤怒、無奈像決堤的洪水,沖垮了他精心構(gòu)筑的防線。
"我...我受不了了..."他捂住臉,淚水從指縫滲出,"從小到大,我穿什么衣服,交什么朋友,考多少分,上什么大學...全得聽他的!現(xiàn)在連我的人生都要按他的劇本走!"
這番話像打開了閘門。謝永強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講述著——小學時因為數(shù)學考了98分被罰跪;中學時被迫和最好的朋友絕交只因?qū)Ψ匠煽儾?;大學時想學歷史卻被逼著報師范;工作后每天活在"副校長"的陰影下...
謝母聽著聽著,臉色越來越白。她顫抖著伸出手,撫上兒子抽動的肩膀:"永強,媽...媽不知道你這么難受..."
"媽!"謝蘭突然站起來,走到碗柜前,從頂層摸出個鐵盒子,"是時候給永強看這個了。"
鐵盒子里是一沓發(fā)黃的照片。謝蘭抽出一張遞給弟弟:"認得這是誰嗎?"
照片上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,站在一輛拖拉機旁,意氣風發(fā)。謝永強皺眉:"這是...爹?"
"對,25歲的爹,知道他在哪嗎?深圳!"
謝永強震驚地抬頭。父親從未提過這段經(jīng)歷。
"爺爺想讓爹接手他的營生,雖然賺的不多,多少也算有個收入,爹偏要去南方闖蕩。"謝母輕聲解釋,"去了半年,被你爺爺騙回來,說你奶奶病了。一進門就被鎖在屋里,直到答應接手他的山貨營生。"
謝永強盯著照片,年輕的父親笑得那么燦爛,眼里有光,和現(xiàn)在判若兩人。
"你是他親兒子。"謝蘭戳著照片,"骨子里流著一樣的血。"
謝母突然抓住兒子的手:"強子,你去吧。媽...支持你。"
這簡單的幾個字,讓謝永強再次淚如雨下。他緊緊抱住母親瘦小的身軀。
"可是爹..."
"有我和你姐呢。"謝母抹著眼淚,"你爹就是嘴硬心軟..."
"呸!"謝蘭倒了杯白酒一飲而盡,"他就是個老頑固!"她紅著眼眶看向弟弟,"放心去,家里有我。謝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說了算!"
晚飯后,謝永強開始收拾行李。他的房間還保持著學生時代的樣子,墻上貼著泛黃的世界地圖,書架上整齊排列著教育學和心理學教材。他從抽屜深處取出縣一中的教師證,輕輕摩挲著塑料封皮,然后把它小心地包好,放回抽屜最底層。
衣柜里的衣服不多,他挑了幾件耐穿的。行李箱是大學時用的,輪子已經(jīng)不太靈光。當他往箱子里塞那本《鄉(xiāng)村教育實踐》時,謝蘭推門進來,手里拿著個布包。
"給。"她塞給弟弟,"別推辭。"
布包里是整整齊齊的一沓錢,有零有整,最大面額是一百,最小是一元硬幣。
"姐,這..."
"我攢的。"謝蘭點了支煙,"皮長山不知道。"
謝永強想推辭,卻被姐姐瞪了回去:"拿著!青山縣那窮地方,冬天冷得很。買件厚羽絨服。"
正說著,謝母悄悄進來,反手鎖上門。她從懷里掏出個手帕包著的東西,塞進兒子行李箱的夾層:"別讓你爸看見。"
謝永強打開手帕,里面是一對金耳環(huán)和幾張百元鈔票。
"媽!這不是姥姥給您的..."
"媽用不上。"謝母拍拍兒子的手,"窮家富路。"
夜深了,皮志高早已睡熟。謝家三人悄悄來到院子里。滿月當空,照得小院如同白晝。謝母從廚房端出三杯酒,每人一杯。
"咱娘仨今晚對著月亮發(fā)個誓。"謝母的聲音輕卻堅定,"互相幫襯,永不離心。"
謝蘭一飲而盡:"我發(fā)誓。"
謝永強看著母親和姐姐被月光照亮的臉龐,突然覺得無比踏實。他仰頭喝干杯子里的酒。
"我走后,爹要是發(fā)脾氣..."
謝母嘆了口氣:"放心吧,有我在呢。
三人又聊了些家常,直到月亮西斜。回屋前,謝永強突然問:"媽,你說爹后悔過嗎?"
謝母望著月亮,良久才回答:"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永強。后悔不后悔,只有月亮知道。"
第二天一早,謝永強悄悄離開了家。他沒等父親出院,怕面對那個場景。行李箱的輪子在村道上發(fā)出咕嚕聲,驚起了路邊的麻雀。
路過豆腐坊時,他停下腳步。清晨的薄霧中,劉軍和王小蒙已經(jīng)在忙碌,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們的身影。謝永強看了會兒,沒有上前告別,只是輕輕說了聲"謝謝",然后繼續(xù)向前走去。
村口的槐樹下,最早一班去縣城的中巴車正在等人。謝永強上了車,選了靠窗的位置。當車子緩緩啟動時,他看見母親和姐姐站在路口,朝他揮手。
車子轉(zhuǎn)過山坳,象牙山村消失在視野中。謝永強靠在座椅上,閉上眼睛。三十年來,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輕松,又如此沉重。
在家里的桌子上,靜靜地躺著一封寫給父親的信。信很短,只有三句話:
"爹,我走了。
我會成為一個好老師。
——您的兒子 永強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