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像打翻的牛乳罐子,順著黛瓦檐角緩緩流淌。沈疏月蹲在青石埠頭,烏木砧板在溪水中泛著幽光。她將昨夜浸好的柘黃絲線鋪在砧上,素手執(zhí)起棒槌,槌頭包著的葛布在晨光里揚起細(xì)碎金塵。
"疏月姐——"學(xué)徒小滿舉著染成紫棠色的指甲,提著裙裾從虹月橋奔來,腕間銀鈴在霧氣中叮咚作響,"顧三娘說李府要的霞影紗..."
話音未落,柳蔭深處忽然傳來瓷器相碰的脆響。沈疏月抬頭望去,垂柳細(xì)長的枝條正拂過天青色袍角,陸硯舟捧著盞兔毫建盞從晨霧里顯出身形。他今日未束玉冠,鴉青長發(fā)用素銀簪松松綰著,倒比往日少了幾分矜貴。
"沈姑娘的纏花要落了。"他停在五步開外,茶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眉眼。沈疏月下意識去摸發(fā)髻,卻見那人忽然傾身,帶著霜雪氣息的指尖掠過耳畔,竟拈下朵半開的梔子。
她慌忙后退,繡鞋踩進(jìn)濕潤的苔蘚,鞋尖沾著的晨露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水痕:"陸公子又來取笑人。"上月這人借口要學(xué)緙絲,卻在織機旁坐了半日,最后用銀絲線纏了只歪歪扭扭的蝴蝶。此刻那蝶兒正躺在她妝匣最底層,翅膀上還沾著龍井香。
陸硯舟低笑,腰間鎏金茶器隨著動作輕晃:"今日是正經(jīng)來討教。"他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個錦囊,倒出幾片焦枯茶葉在掌心,"新焙的雨前龍井總?cè)局鴿叮胫蛟S..."
"疏月姐!"小滿急得跺腳,腕間銀鈴亂顫,"三娘等著回話呢!"
沈疏月將絲線絞在竹架上,水珠順著經(jīng)緯滴落成簾:"告訴三娘,霞影紗要過午才能起缸。若是著急..."她瞥見陸硯舟正在端詳染缸旁晾著的五色絲絳,"就用茜草加明礬再染一遍。"
小滿應(yīng)聲跑開時,陸硯舟忽然握住她手腕。常年握茶筅留下的薄繭擦過肌膚,驚得沈疏月差點打翻絲線筐。他垂眸解開她腕間松脫的五色縷,重新打結(jié)的模樣認(rèn)真得像在分茶,長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:"去年端午贈你這縷絲線時,曾說五色對應(yīng)五行。"
沈疏月抽回手,霞影紗在竹篾上泛著粼粼波光:"陸公子對女兒家的東西倒是熟稔。"她故意將絲線抖得嘩啦響,去年他確實說過金木水火土,如今卻改口說五色是"酸甜苦辣咸",歪理多得能填平浣紗溪。
陸硯舟輕撫茶盞冰裂紋,聲音混著遠(yuǎn)處搗衣聲傳來:"家母說過,絲線如茶,經(jīng)緯交錯間最見人心。"他突然用茶夾夾起片青葉,"就像這雨前龍井,非得用虎跑泉..."
"陸公子。"沈疏月打斷他,從染缸旁取出個陶罐,"若想除澀味,不如試試這個。"罐中曬干的木樨花散發(fā)著暖香,"晨露時采的,配三沸水沖泡。"
他接過陶罐時指尖擦過她掌心,驚起一片戰(zhàn)栗。沈疏月轉(zhuǎn)身去收晾曬的纻布,卻聽他在背后輕嘆:"難怪今春的茶山總少些香氣。"她假裝沒聽懂這暗藏的機鋒,耳尖卻誠實地泛起薄紅。
日頭攀上飛檐時,沈疏月在藏書閣尋《茶經(jīng)》。桐木書架投下的陰影里,忽見窗欞透進(jìn)的光束中有浮塵翩躚。陸硯舟正在修補殘卷,松煙墨香縈繞間,他的側(cè)臉被陽光鍍上金邊。沈疏月望著他腕間晃動的翡翠持珠——顧三娘前日才說這是"妻管嚴(yán)"樣式。
"沈姑娘可知'分香'之說?"他突然開口,指尖撫過泛黃書頁。沈疏月抱緊懷中的《齊民要術(shù)》,漆皮封面沁著涼意:"陸公子又要講什么歪理?"
他蘸墨的狼毫在宣紙上勾出流云紋:"舊時茶人制香,需將茶葉鋪在美人膝上,借體溫焙出暗香。"沈疏月耳尖紅得要滴血,轉(zhuǎn)身要走卻被書卷攔住去路。陸硯舟起身時廣袖帶起清風(fēng),露出腰間杏色香囊的一角,歪斜的并蒂蓮針腳讓她心頭猛跳——這正是去年七夕丟在茶山的那只。
穿堂風(fēng)忽起,案上宣紙紛飛如白蝶。兩人同時去抓飄落的《茶經(jīng)》,指尖相觸時墨硯翻倒,沈疏月袖口頓時染上點點烏梅色。陸硯舟掏出手帕要擦,她卻瞥見他袖中暗袋露出半截紅繩——分明是她去年中秋系在古茶樹上的祈福繩。
"我自己來。"她搶過帕子,發(fā)現(xiàn)角落繡著極小的月牙紋,與她妝匣里那方染了茶漬的帕子如出一轍。窗外忽有流鶯掠過,銜著片柳葉落在硯臺邊。陸硯舟拾起柳葉對著光,葉脈在陽光下通透如翡翠:"沈姑娘看這葉脈,像不像緙絲的經(jīng)緯?"
暮色漫過花窗時,陸硯舟將溫?zé)岬慕ūK推到她面前。茶湯里浮著朵完整的玉蘭花,他眉眼在氤氳水汽中格外溫柔:"疏月可愿與我共修《茶絲錄》?"沈疏月低頭啜茶,任由發(fā)間纏花跌進(jìn)他鋪開的宣紙堆,紙上的墨字正寫到"茶性潔,絲性柔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