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子青的染缸咕嘟冒著泡，沈疏月執(zhí)三尺竹竿攪動絳紗。晨光穿透葦簾，將蒸騰的水汽割裂成縷縷金紗。她腕間松脫的五色縷垂落缸沿，茜草汁順著絲線攀爬，在素白肌膚上蜿蜒出珊瑚色的溪流。

"疏月姐——"小滿脆生生的呼喊撞開染坊木門，學(xué)徒髻上別的石榴絹花被晨露打濕半邊，"陸公子差人送來這個..."漆盤里螺鈿匣泛著珠光，揭開竟是五色絲線捻成的彩絳。金線里纏著半展開的碧螺春嫩芽，月白絲縷間綴著曬干的木樨花，恰是她昨日提及的配料。

沈疏月指尖拂過絲絳，忽見匣底壓著片丹楓書簽。銀粉勾勒的"月"字順著葉脈生長，邊緣還沾著星點(diǎn)茶末。染缸突然發(fā)出"咕咚"異響，她轉(zhuǎn)身時素紗裙裾掃倒晾紗架。五色紗幔如天河傾瀉，將人籠進(jìn)斑斕光影的囚籠。

陸硯舟就是在這片流霞里現(xiàn)身的。他今日束著茶染發(fā)帶，襟前銀扣纏著三匝絲線——分明是她上個月落在焙茶坊的纏絲扣。晨光勾勒他側(cè)臉輪廓，連睫毛都染成淡金色。

"沈姑娘這是在排演霓裳羽衣舞？"他彎腰拾起滾落腳邊的琉璃瓶，晨露在瓶中晃出細(xì)碎漣漪，"說好要賠雙倍..."話音未落，染缸突然爆開團(tuán)靛藍(lán)泡沫，陳年染料混著蓼藍(lán)汁液噴濺而出。沈疏月疾步上前查看，繡鞋踩上青苔的剎那，整個人向后仰倒。

陸硯舟展臂來接的動作像極了茶藝中的"流云攬月"，琉璃瓶脫手墜地的脆響中，千萬個相擁的倒影在碎片里綻放。蟬鳴撕裂寂靜時，沈疏月才發(fā)覺掌心正貼著他心口。隔著重紗衣料，心跳聲如擂鼓般震得指尖發(fā)麻。他喉結(jié)上下滾動，松柏香混著染料的苦杏味在鼻尖糾纏："沈姑娘的賠法...倒是別致。"

東廂傳來蘭姑喚人試茶的喊聲，沈疏月慌忙起身。殘存的五色縷卻勾住他蹀躞帶上的鎏金環(huán)，絲線繃緊的剎那，陸硯舟忽然反手握住她手腕："這舊線配不上新染的蔻丹。"他變戲法似的掏出那匣彩絳，"不若讓我..."話音未落，絲線應(yīng)聲而斷，殷紅相思子滾進(jìn)染缸下的陰影里。

"陸公子可知女子五色縷不能假手他人？"她扯回絲線，尾指擦過他掌心薄繭。陸硯舟俯身去尋紅豆時，后頸衣領(lǐng)微敞，露出道寸長的淺疤——與她去年攀采古茶樹嫩芽時劃傷的位置分毫不差。

午后的驟雨來得又急又猛，打得瓦當(dāng)叮咚作響。沈疏月窩在茶室修補(bǔ)《茶絲錄》殘卷，松煙墨在宣紙上洇出朵朵墨梅。陸硯舟在八幅紫檀屏風(fēng)后煎茶，鎏金執(zhí)壺嘴吐出的白煙氤氳成云。他哼著采茶謠的聲線低啞走調(diào)，驚得梁間筑巢的雨燕撲棱棱亂飛。

"第三沸該投香了。"沈疏月忍不住出聲提醒，筆尖朱砂在賬本上洇開紅暈。屏風(fēng)上的剪影忽然放大，陸硯舟端著建盞轉(zhuǎn)出來，襟前沾著星點(diǎn)茶漬："沈姑娘可要添茶？"他指尖點(diǎn)著賬本上未干的"琰"字，"好筆力，只是少了個玉字旁..."

沈疏月奪過賬本，耳后燒得比茜紗還艷："是記茶器損耗的'硯'字！"驚雷恰在此時炸響，震得她袖中滑落個杏色香囊。陸硯舟搶先拾起輕嗅，歪斜的并蒂蓮針腳在掌心綻開："定情信物我收下了。"他故意將香囊系在蹀躞帶上，與那枚纏絲銀扣撞出清響。

申時三刻雨勢稍歇，虹月橋畔擠滿浣紗女的說笑聲。沈疏月抱著染壞的霞影紗去漿洗，青石板縫隙里鉆出的蕨草撓著腳踝發(fā)癢。轉(zhuǎn)過古槐樹卻見陸硯舟倚著橋欄喂魚，荼白寬袍被風(fēng)鼓成云帆。他腰間竹簍隨動作輕晃，簍底胭脂魚的紅鰭上系著顆水潤潤的相思子。

"這是西山姻緣祠泉眼養(yǎng)的靈物。"他舀起半瓢清水，魚鱗折射的虹光落在沈疏月眉間，"都說能銜來好姻緣..."尾音淹沒在魚尾拍打的水花里。沈疏月急退半步，懷中的霞影紗順?biāo)髯撸鹑缣祀H撕下的晚霞。

暮色浸透春衫時，兩人赤足立在淺灘尋紗。溪水裹著沈疏月的腳踝打轉(zhuǎn)，寒意順著小腿攀爬。她彎腰去撈卡在石縫間的絲紗，忽覺腳底刺痛——尖銳的蚌殼劃開道血口。陸硯舟不由分說將她按坐在青石上，掌心繭子擦過細(xì)嫩肌膚："不敷藥會留疤。"

他撕下內(nèi)衫衣擺的動作利落得像裁茶餅，布料上的冷梅香混著血腥氣，竟比任何熏香都惑人。對岸飄來漁家女的調(diào)笑："郎君疼娘子哩！"沈疏月掙動間發(fā)簪松脫，鴉青長發(fā)瀑布般瀉了滿肩。陸硯舟就著暮色穿針引線，五色縷在他指間翻飛如蝶。金線纏著茶青，最后系上那顆被泉水泡發(fā)的紅豆。

"這才是完整的五行。"他將新結(jié)的五色縷繞回她腕間，指尖撫過每個繩結(jié)，"金木水火土..."歸巢的倦鳥掠過水面，叼走了未盡的話語。沈疏月要抽回手，卻被他突然拽近："還差個火候。"暮色中火折子亮起幽藍(lán)，絲線斷口在烈焰里蜷縮成渾圓的緣。

戌時的更鼓驚散流螢時，沈疏月對燈打量新結(jié)的五色縷。燭淚在琉璃瓶上凝成珊瑚樹，瓶中那顆紅豆不知何時裂開細(xì)縫，嫩白的芽尖正抵著瓶壁。她翻開《茶絲錄》殘卷，在"茶性潔"旁補(bǔ)了句"絲情長"，卻不知屏風(fēng)后的陸硯舟正將對岸拾得的染紗收入檀木匣——那抹被溪水泡淡的霞色，恰似她今日頰邊久久未褪的羞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