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貞十六年·京城主街

徐長寧從藥鋪出來時，天色已暗。她一身素白錦緞襖裙，外罩銀狐裘披風，腰間懸著太后賜的鳳紋玉玨，在雪色中格外清冷。發(fā)間只一支白玉簪，襯得眉眼如畫，卻透著疏離。

她手中攥著一包剛配好的藥，指尖微微發(fā)緊，藥草的苦澀氣息纏繞在袖間，揮之不去。

“郡主，該回府了?！鄙砗蟮睦掀偷吐曁嵝?。

長寧沒有應(yīng)答，只是抬眸望向遠處——風雪中，一道修長的身影正緩緩走來。那人一襲靛藍布衣，腰間懸著一串銅算籌，下頜線條凌厲如刀。

似有所感，那人也抬頭望來。

四目相對的一瞬，長寧心頭猛地一跳。

——那雙眼睛，冷冽如寒潭，卻又似曾相識。

但她很快收回視線，轉(zhuǎn)身登上馬車，簾子垂落的瞬間，她聽見銅算籌碰撞的清脆聲響，像是某種遙遠的記憶被喚醒。

“郡主……”老仆猶豫片刻，終是低聲道，“太后娘娘……已經(jīng)仙逝了?！?/p>

長寧指尖一頓，藥包無聲滑落在膝上。

她早已知曉此事，可再聽一遍，仍覺胸口如壓巨石，呼吸凝滯。

老仆嘆息：“如今太后不在了，郡主日后……怕是更難了。”

長寧沉默，目光落在車窗外飄落的雪上。

半月前·慈寧宮

病榻上的太后蒼白如紙，卻仍強撐著握住她的手：“長寧，哀家……對不住徐家?！?/p>

長寧垂眸，指尖冰涼。

“當年留你在宮中……是怕徐家功高震主。”太后聲音嘶啞，“可哀家知道，徐家重情重義，絕不會拋下你……所以我知道只要我留下你，徐家不敢謀反，可我沒想到留你一時，卻讓你一生都沒有與你的父母相見過。”

長寧終于開口，聲音平靜得可怕：“既然太后知道徐家不會拋下我就知徐家重情重義，又為何……還要懷疑徐家謀反？”

太后苦笑：“徐家……畢竟不是皇家。”

長寧不再言語。

太后望著她，眼中含淚：“長寧，你恨哀家，對嗎？”

長寧沒有回答。

太后自顧自地說下去：“你的及笄禮……哀家已備好了，三月后……”

話未說完，長寧已起身行禮：“臣女告退?！?/p>

那是她們最后一次相見。

七日后，門外侍女來報太后薨逝。

長寧站在藥爐前，扇火的幅度越來越大，不知是想扇旺爐火，還是想扇走眼中翻涌的淚。

可最終，眼淚仍砸在藥爐上，“滋”地一聲，化作白煙消散。

她強忍哽咽，轉(zhuǎn)身走向靈堂。

皇宮·靈堂

“徽明郡主竟未看上去有半分難過之意落淚？好歹太后養(yǎng)育了她十幾年，當真冷血！”

“畢竟她姓徐，當年之事宮中誰不知怎么回事，能有什么真心？”

官員們的竊語如針般刺來，長寧挺直脊背，面無表情地跪在靈前，指尖深深掐入掌心。

忽然，禮部尚書上前一步，高聲道：“太后乃正統(tǒng)，理應(yīng)與先帝合葬！”

另一人立刻反駁：“先帝生前最寵李太貴妃，早已與她合葬，如今再動陵寢，恐有不妥！”

爭論不休間，有人將矛頭指向長寧：“郡主乃太后撫養(yǎng)長大，難道不覺得太后應(yīng)與先帝同穴？”

徐長寧抬眸，眼底寒意凜然。

正要開口，殿外忽然傳來太監(jiān)尖利的通傳——

“陛下駕到！”

皇帝踏入靈堂，目光掃過眾人，最終落在長寧身上，淡淡道：“太后陵寢之事，交由平津侯督辦?！?/p>

一句話，將風波壓下。

長寧垂首，無人看見她唇角譏諷的弧度。

交給平津侯？真是諷刺。

馬車內(nèi)

“郡主，去哪兒？”老仆問。

長寧閉了閉眼：“枕樓?！?/p>

藏海正看見一輛馬車駛向他的方向

藏海也聽見路人閑言碎語:聽說徽明郡主在太后靈堂上一滴淚沒落，一點悲傷之意。另一人感嘆道:到底不是親生的，果然養(yǎng)不熟?？上Я?，太后這十幾年的情分。又有一人插嘴道:能有什么情分？這徐家幼女7歲便離太后身邊去往藥王谷了，每年除了逢年過節(jié)從未歸來。要我說她與太后能有什么情分嘛？

馬車緩緩行駛，徐長寧偏頭望向窗外，一滴淚無聲滑落。

車窗外，牽馬的藏海恰抬眼。

他看見素白車簾縫隙間，郡主側(cè)臉如玉，一滴淚珠懸在下頜，將落未落。那淚映著雪光，竟比腰間玉玨更剔透。

銅算籌突然作響，藏海按住它們，想起十年前雪地里嚎啕大哭的小女孩。如今她的淚，連墜落都悄無聲息。

風雪中，他清晰地看見，那滴淚映著雪光，如琉璃破碎。

枕樓中

徐長寧獨坐窗前，手中把玩著一枚陳舊的銅錢——那是方才在馬車旁撿到的，銅錢邊緣刻著細小的卦紋，像是某種暗號。

她垂眸望去，只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入樓中——

靛藍衣衫，銅算籌輕響。

正是白日里那個……讓她心頭一跳的陌生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