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協(xié)會給了假,我沒什么想干的事,就問他在哪,他不假思索地告訴我。
等我到那棟爛尾樓樓下,向上眺望那些被砸碎的玻璃,想著風(fēng)的流動模型。
他突然給我打電話,說不讓我上去,有人在飛葉子,不能讓我聞到。
“那你出來吧,我今天有空,聊聊你的書?!蔽艺f。
他同意了,沒一會潦草地出來。
混合的味道直沖腦門,我頓時皺緊眉頭,提高聲音問:“你他媽到底吸了多少?!”
他叫喊:“怎么了!這難道還需要你來決定?”
“神經(jīng)病!上車,去你家?!蔽移鋵嵅⒉魂P(guān)心,他的身體是他自己的問題。
我們?nèi)サ氖撬趥惗氐墓?,他不需要政府給他提供不太舒適的房間,所以我們開往市中心,繁華的街道。
他不喜歡待在這里情有可原,不想也知道——磁場太過復(fù)雜,他的感受完全不能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立身。
在車上我沒話說,我來找他的目的只是想聊聊書。
“諾頓……”他叫我,我不理他。
“諾頓,你生氣了嗎?”我神色淡然,呼吸平穩(wěn),不像是忍著怒氣的樣子。
我瞧他一眼,又回來看路:“沒有啊?!?/p>
他腦子可能理智了些,居然跟我道歉:“我不該那么暴躁地跟你講話,我也不該吸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。”
“我不…”我不在乎你,這話自然是不能說,我懸崖勒馬:“我不會對你生氣,你…下次注意吧,注意安全?!?/p>
他天真得不像樣,立馬喜笑顏開,說:“我會的?!?/p>
只有到市中心,才能看出倫敦的模樣。城市的面貌幾乎一樣。雖然英國的城鎮(zhèn)化進行得很早,但沒到百分之百的城鎮(zhèn)化。
進門后,他為我準(zhǔn)備咖啡,一點糖都沒有的黑咖。他記憶力的損害難以置信。
我在旁邊看他忙活,趁他不注意拿了四塊方糖扔進咖啡里。順便擔(dān)心他會不會注意到咖啡正在冒泡。你知道的,方糖有縫隙。
我們窩在沙發(fā),互相依偎著聊他寫的書。
更多時候是他問我問題,他說:“你高中的生活是怎樣的,有那么幾件令你印象深刻的事嗎?”
我往旁邊吐煙,斟酌了下語句:“如果旁聽能算上高中的話,那我確實順利畢業(yè)了。我只聽文科班的課,理科自學(xué)。學(xué)校理科講得太爛了,教材編得像狗屎?!?/p>
他手上記著,我嘴里講著:“我沒有校園生活,那時比現(xiàn)在忙得多得多。白天聽課,晚上打工。但我不覺得自己生活很苦很累,也不必抱怨,更沒有賦予很多價值在里面。我自己的選擇而已。我大可以不去聽課,用更多時間去打工。但我不想成為一個不知上進,不諳世事,碌碌無為的人?!?/p>
生活不能因為苦難而止步不前。我向前走,就此啟程,才會從苦難中脫離。
他同意地點頭。
夕陽從窗邊照進來,映射他瘦弱的雙手,和毫無血色的皮膚。
他很病態(tài),平時都是渾渾噩噩的樣子——雙手不規(guī)律地震顫,青黑色的眼皮,枝干似的四肢。
我莫名奇怪地說:“我們不必等待什么能拯救自己,能救贖你的只有自己,只有此時此刻?!?/p>
他猛地合上已經(jīng)寫了一半的本子,匆匆交代要去沖個澡,便扔下我踉蹌地跑去浴室。水聲隨即掩蓋了他悄無聲息的呻吟。他用的冷水,我可以聽出來。
他的癮來勢洶洶,我在浴室外為他嘆息。我在某些方面,還是在乎他的,相比剛認識那段時間。
我在浴室門口站了會,說:“杰克,讓我進去。”他應(yīng)該聽不到什么了,我于是推門走到水流下,撈起蜷縮在角落的他。
任憑冷水將渾身打濕,冰到刺骨。我讓他靠在我懷里,隨便遞給他一只胳膊,他下意識咬上去,咬破我的皮膚。
我不知道怎么幫他戒毒,但我在他身邊的話,就不會像坐在封閉的畫室里——沒有陽光和新鮮的空氣,也沒有聲音那樣孤立無援吧。
或許時間走了很遠,他的呻吟終于緩和,所有的力量流散。
我關(guān)上冷水,感覺自己凍得比冰雕還僵硬。
我拍拍他的臉:“喂,能聽到嗎?”
他活動顫抖的脖子抬頭看我,用極其虛弱的聲線說:“諾頓……”
“你做到了,第一次呢,感覺很好吧?”我扯下架子上的浴袍,草率地裹住他,把他抱到沙發(fā)上。
我要給自己弄點姜茶,我的雙手仍然僵硬。
喝完姜茶,身體暖和起來。我蹲在地上給這條出水人魚擦身體,思考他應(yīng)該補充什么維生素。
他忽然說:“感覺不一樣了?!?/p>
“什么不一樣?”我問。
“第一次忍受,這樣強,大的毒癮。不一樣了,我也,可以做到嘛。”他一句話喘三次,蒼白的嘴吐出虛無縹緲的氣音。
我去衣柜翻他的睡衣,不忘提高音量贊同他:“是的,你可以面對這些?!?/p>
回到客廳,他竟然自己坐起來了,正和身上那件潮濕的衛(wèi)衣作斗爭。
我低頭淺笑,走過去幫他一把。
他叫住我,拉住我的手:“諾頓,說說看,你在我身上觀察,到了什么?你最擅長的事?!彼穆曇粢廊惶撊鹾蛿鄶嗬m(xù)續(xù),但我聽出其中的畏怯。
我面無表情地看他遍布傷痕的身體,只是說:“你的身上有很多傷疤?!?/p>
他聽罷無力地笑笑:“就這些嗎?”
“就這些,不帶任何思維色彩,只是看到了。不如這樣,”我脫下身上同樣潮濕的襯衫,露出斑駁的皮膚:“你來簡單地觀察我,說說你的想法?!?/p>
他抿嘴在我身上來回看了好幾遍,說出藝術(shù)家的口吻:“如同雕塑一般的胴體,傷疤增添了無限的美感?!?/p>
我聳聳肩,無所謂道:“你看,你對我是一種看法,對自己又是另一種看法。傷疤本身沒有美丑的定義,關(guān)鍵是從傷疤滋生出來的想法。你不知道我的傷疤因何而留,但你知道你的。可那不是你的錯,你不用因此討厭自己的身體,不用毀掉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