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嘉十四年冬,祁王府書房
地龍燒得太旺,熏得窗欞上冰凌都化了水。
蕭景禹第三次去翻《南華經(jīng)》時,袖口掃倒了青瓷筆山,墨汁濺在月白袍角上,洇出片烏云似的痕。
"第七章第三十二句。"
景月跪坐在案幾對面,指尖點著空茶盞。她發(fā)間只簪一支素銀釵,卻比滿殿金玉都亮眼——那是去年生辰時,蕭景禹用斷劍熔了重鑄的。
祁王殿下嘆了口氣,拎起鎏銀執(zhí)壺給她斟茶:"'泉涸,魚相與處于陸'。"
"錯。"景月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腕,"是'相呴以濕,相濡以沫',你少說了八個字。"
她眼睛亮得驚人,像小時候發(fā)現(xiàn)他偷藏蜜餞時的神情,"七哥,你故意的。"
蕭景禹輕笑,茶水故意斟得溢出來,淋濕了她袖中露出一角的紙箋——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,字跡竟與他一模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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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前,御書房
景月伏在梁帝膝頭背書,背到《諫逐客書》時突然卡殼。
蕭景禹剛想提醒,卻見她偷偷掐自己手心,眼眶立刻紅了:"父皇,后面那句...女兒實在想不起..."
梁帝果然心軟,親自接了下一句。
沒人注意到小公主袖中藏著的《鹽鐵論》,正被她用指甲在某行字上劃出淺痕——那正是明日朝堂要議的議題。
回廊轉(zhuǎn)角,蕭景禹堵住她:"膽子不小,連父皇都敢算計。"
"七哥不也裝醉逃了上月的選妃宴?"景月反將一軍,從他腰間荷包里摸出顆松子糖,"封口費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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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,茶香氤氳的書房里
"《戰(zhàn)國策》魏策四。"蕭景禹突然發(fā)難。
景月不假思索:"'天子之怒,伏尸百萬,流血千里'。"她啜了口茶,"不過原文是'秦王曰',七哥又詐我。"
窗外雪粒子簌簌打著窗紙,她忽然起身從多寶閣取下一卷《楚辭》,翻到某頁遞過去:"你上回問的'紉秋蘭以為佩',注疏在倒數(shù)第七行。"
蕭景禹沒接書,反而捉住她手腕。
袖口滑落,露出腕內(nèi)側(cè)用蠅頭小楷抄的《九歌》,墨跡都蹭花了——分明是昨夜臨時抱佛腳的證據(jù)。
"過目不忘的望舒公主殿下,"他拇指抹過那些模糊的字跡,"怎么還作弊?"
景月耳根通紅,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本《樂府詩集》拍在案上:"那七哥解釋下,為何你送給沈姐姐的詩集里,夾著紅紙小像?"
滿室寂靜,唯聞銅漏滴答。
蕭景禹的手僵在半空,耳根通紅,茶壺嘴兒淅淅瀝瀝漏著水,在波斯毯上洇出深色痕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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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昏時分
景月已經(jīng)贏了七局,案上堆滿蕭景禹私藏的茶餅。
她正得意,忽見兄長從暗格取出一冊藍皮簿子——那是她十二歲寫的《論漕運改制》,滿紙稚語,連"河"字都寫錯過三回。
"蕭景禹!"她撲過去搶,發(fā)釵都掉了,"說好不提黑歷史的!"
祁王殿下舉高手臂任她蹦跶,突然翻開某一頁:"'七哥說江南的荷花比宮里好看'——"他念著被墨團掩蓋的后半句,"當時想寫什么?"
景月突然安靜下來,松木香氣縈繞在鼻尖。
那年她偷偷跟去金陵碼頭,親眼看見沈家小姐將一支并蒂蓮塞進兄長袖中。
"我寫……"她伸手蓋住那頁紙,"'可惜七哥眼里從來只有岸上看花人'。"
窗外風雪更急了,炭盆里爆出個火星。
蕭景禹忽然把冊子扔進火里,在她驚呼聲中笑道:"現(xiàn)在沒了。"
灰燼騰起的瞬間,他往她掌心塞了塊溫熱的玉牌——東宮通行令,刻著小小的"禹"字。
"藏書閣新進了批《山海經(jīng)》孤本,"他起身彈了下她額頭,"再贏我,就帶你去看。"
景月握緊玉牌,看兄長披上鶴氅走進風雪。
爐火映著案上茶漬,依稀是幅大梁疆域圖。她忽然想起,那本燒掉的冊子最后一頁,其實畫著他率軍出征時,她在城墻上偷偷張開的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