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鑾殿的銅鐘敲過卯初,慕昭的月白錦袍上還凝著玄武門的霜氣。
他指尖摩挲著袖中半枚昭明佩,聽著下方朝臣因“鹽鐵官營改制”提案炸開的吵嚷聲,目光卻落在丹墀下那個身披玄甲的身影。
霍翀果然如他所料,摘了蒼鷹衛(wèi)的羽飾,只別著先帝親賜的定北玉符,像根冰棱般立在武將班首。
“首輔大人這是要斷了北境軍的糧草?”戶部尚書拍著笏板上前,袖口金絲牡丹紋抖得簌簌響?!叭f石軍糧改由地方轉(zhuǎn)運,這不是拿將士性命開玩笑?”
慕昭垂眸掩去眼底冷意,這人袖口的香灰,分明是昨夜在太后宮中議事時沾的。
“鄭大人誤會了,”慕昭展開輿圖,指尖劃過西北馬場,“改制后北境可直接支取隴右馬場三成馬料,較之前……”他忽然頓住,目光落在輿圖邊緣的朱砂小點。
那是霍翀昨夜入城的路線,與他十二歲時在破廟畫的北斗陣圖分毫不差,“較之前足足多出兩成?!?/p>
殿內(nèi)嘩然。
霍翀赤眸微凝,看見慕昭指尖劃過的位置,正是當年他母妃最愛的木樨園。更令他心驚的是,提案里夾著的二十三位貪腐官員名單,首當其沖的竟是太后族侄,而證據(jù)中竟有北境軍去年冬衣的采購單——布料缺斤少兩的記錄,正是他上個月剛讓人快馬加鞭送來的。
“諸位大人不妨看看這個?!蹦秸褤粽疲帑[司暗衛(wèi)捧上漆盒。
“這是近三年來,所有經(jīng)手北境軍餉的官員往來書信?!彼槌鲎钌厦嬉环?,箋尾印著半枚梅花紋,那是當年構(gòu)陷太子的“梅花黨”標記,“巧合的是,這些信里都提到過‘昭明佩’?!?/p>
霍翀握笏的手驟然收緊。
昭明佩,母妃留給他的唯一信物,此刻正躺在他內(nèi)襯口袋里,碎玉邊緣還帶著慕昭的體溫。他聽見慕昭輕笑一聲,續(xù)道:“本宮查了查,梅花紋箋紙,只有太后宮中的‘昭華殿’在用呢?!?/p>
殿內(nèi)倒吸冷氣聲此起彼伏。
太后臉色鐵青,正要發(fā)作,慕昭忽然轉(zhuǎn)向霍翀,眼尾淚痣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:“霍將軍久在北境,可曾見過這梅花紋?”
四目相對的瞬間,霍翀想起昨夜入城時,慕昭塞給他的錦囊里,正是半幅繡著梅花紋的帕子,那是當年他母妃繡的,后來被少年慕昭用來包扎他手腕的傷口。
他忽然明白,這看似彈劾北境軍的提案,實則是要將火燒向太后黨羽。
“回首輔大人,”霍翀故意壓重尾音,“末將只見過一種紋路,”他抬手,鎧甲袖口露出半寸蒼白的布料,正是慕昭里襯上的北斗紋,“能在冰河夜襲時,引著弟兄們找到正確的渡口。”
朝臣們面面相覷,唯有慕昭聽見了話里的潛臺詞。昨夜蒼鷹衛(wèi)正是沿著他暗刻的北斗標記,避開了所有太后布置的伏兵。他指尖劃過玉笏,月光石微微發(fā)亮,那是霍翀靠近時才有的反應(yīng)。
“既然霍將軍也覺得改制可行,”慕昭趁熱打鐵,將輿圖推向皇帝,“不如將西北馬場劃歸北境軍直管?這樣糧草轉(zhuǎn)運的損耗……”他忽然瞥見皇帝袖口的玉佩,正是十年前他在破廟遺失的半枚昭明佩,聲音陡然輕了,“也能少些?!?/p>
退朝時,霍翀被留了下來。慕昭看著小皇帝在乳母攙扶下打哈欠,忽然想起當年雪巷里,他抱著高燒的小乞兒,說“等你病好了,我?guī)闳タ唇痂幍睢薄H缃襁@人真的站在丹墀下,鎧甲上的蒼鷹紋比記憶中更鋒利,卻在看見他時,赤眸里閃過一絲近乎無措的光。
“將軍可知道,”慕昭等所有人退下,才從袖中取出個錦盒,“這是本宮讓人照著你母妃當年的樣子,重新補全的昭明佩。”盒中玉佩流光溢彩,繩結(jié)處系著兩根發(fā)絲,一黑一白纏繞如雙生花。
霍翀猛地抬頭,看見慕昭指尖撫過玉佩背面,那里刻著極小的兩行字——“翀兒,昭兒”,正是母妃的筆跡。他忽然想起破廟中,少年曾趴在他耳邊說“我叫慕昭,羨慕的慕,昭雪的昭”,那時他燒得迷糊,卻記得對方睫毛上的雪,比玉佩還要亮。
“明日隨本宮去太醫(yī)院,”慕昭合上錦盒,聲音輕得像怕驚了誰,“赤焰寒磷的毒,該換換藥了?!彼D(zhuǎn)身時,明鑒劍的月光石恰好映出霍翀喉間的焰紋,與玉佩上的紋路重合,“別以為我不知道,你昨夜劈冰墻時,毒發(fā)了三次?!?/p>
霍翀攥緊笏板,指節(jié)因震驚泛白。
原來他每次毒發(fā)時,掌心北斗紋會發(fā)燙,而慕昭竟能通過城頭的冰墻融化速度,算出他毒發(fā)的時辰。更令他心悸的是,對方連他母妃繡在襁褓上的昭明紋都記得,甚至……甚至補全了玉佩上本該屬于他的那半朵火焰。
“首輔大人倒是管得寬?!被袅垊e過臉,耳墜上的鷹羽卻泄露了緊繃的情緒。他看見慕昭袖口的蒼鷹紋在走動時舒展,像極了母妃臨終前畫在他掌心的守護符,忽然伸手扣住對方手腕,“當年在破廟,你究竟……”
“究竟為何救你?”慕昭轉(zhuǎn)身,任由他扣著自己脈門,感受著對方掌心的老繭劃過當年的刀疤,“因為你攥著我的手,說‘帶我回家’。”他忽然湊近,在霍翀赤眸里看見自己淚痣的倒影,“而我家,從來都在你身邊?!?/p>
金鑾殿的風卷起殿角銅鈴,霍翀聽見自己心跳如鼓,比裂云斧劈開冰河時還要響。慕昭手腕上的銀鐲滑下來,露出內(nèi)側(cè)刻的小字——翀昭共生。
正是十年前他昏迷時,少年刻在破廟磚墻上的誓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