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，黏稠而明亮地涂抹在禮堂的橡木地板上。柳玥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，機械地轉(zhuǎn)著手中的圓珠筆。開學(xué)典禮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四十分鐘，校長的講話像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，滴滴答答地滲入她的耳朵。

"下面有請高三一班江越同學(xué)分享學(xué)習(xí)心得。"

掌聲突然炸響，驚得柳玥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劃出一道突兀的斜線。她抬起頭，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走向講臺。江越今天穿著熨燙得一絲不茍的校服，襯衫最上面的紐扣嚴謹?shù)乜鄣胶斫Y(jié)下方，領(lǐng)帶結(jié)打得像教科書上的標準示范。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，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博物館里精心打光的雕塑。

"認知效率的提升，關(guān)鍵在于思維模式的優(yōu)化。"

他的聲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器皿，清冽透明。柳玥注意到他說"優(yōu)化"這個詞時，右眼角會微微抽動——這是他在憋笑的微表情。昨天這個看似完美的優(yōu)等生還蹲在她家廚房，一邊偷吃她媽媽烤的檸檬派，一邊用奶油在她的小腿肚上畫鬼臉。

"江學(xué)長連翻頁的姿勢都像在彈鋼琴..."前排傳來高一女生刻意壓低的感嘆。

柳玥的筆尖在紙上狠狠戳了一下。這些崇拜者永遠不會知道，這個在臺上侃侃而談的學(xué)霸書包里常年藏著一本《整蠱大師》漫畫，也不會知道他在小區(qū)籃球場輸球后，會像小學(xué)生一樣賴在地上不肯起來。

當(dāng)江越講到"注意力分配"時，一束藍光透過彩繪玻璃落在他左肩，給他鍍上一層虛幻的光暈。柳玥突然想起小學(xué)四年級的那個雨天，就是這個看似矜貴的男孩，赤腳踩在泥濘里幫她找丟失的發(fā)卡，白襯衫下擺濺滿泥點也毫不在意。

"謝謝大家。"

江越鞠躬的角度精確得像是用量角器量過。柳玥看著他走回座位的背影，脊柱線條在襯衫下若隱若現(xiàn)，像一棵正在抽枝的白楊。經(jīng)過她這排時，他的腳步微不可察地慢了半拍，鞋尖在地面蹭出一道幾不可見的弧線。

典禮結(jié)束后的人流像融化的太妃糖，緩慢而粘稠地向出口涌動。柳玥被人群推搡著向前，突然感覺后頸一熱——有人對著她脖子吹氣。

"柳小玥，"那個帶著薄荷糖氣息的聲音貼著她耳后響起，"你畫在校長肖像旁邊的豬頭，耳朵少畫了道褶。"

柳玥猛地轉(zhuǎn)身，江越的臉近在咫尺。他不知何時解開了領(lǐng)帶，襯衫領(lǐng)口敞開著，露出一截鎖骨。與臺上那個禁欲系學(xué)霸判若兩人。

"離我遠點。"柳玥用手肘抵住他胸口，"你的后援會正在用眼神謀殺我。"

江越非但不退，反而就勢抓住她手腕："她們在嫉妒你。"他的拇指恰好按在她脈搏上，"心跳128，見到我這么開心？"

"熱的！"柳玥抽回手，卻被他塞進一個冰涼的東西——芒果布丁，包裝上凝著細密的水珠，像初晨的露珠。

"再不吃要化了。"江越眨眨眼，睫毛在陽光下幾乎透明，"下午體育課..."

"帶水，今天34度。"柳玥翻了個白眼，"你從初一說到高三。"

江越笑著倒退著走遠，撞上一束穿透玻璃窗的陽光，整個人突然變得耀眼起來。那一瞬間柳玥想起他十二歲生日那天，也是這樣逆著光，把最后一塊芒果布丁讓給她，自己嘴角還沾著奶油。

教室里，班主任王老師的聲音像從水下傳來："...校運會海報由柳玥負責(zé)。"

柳玥猛地回神，發(fā)現(xiàn)筆記本扉頁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跡：【需要專家指導(dǎo)嗎？】那個問號畫得特別大，尾端還卷成心形——絕對是江越趁亂寫的。她下意識摸向書包側(cè)袋，果然發(fā)現(xiàn)少了本物理筆記。

午休時分的校園浸泡在慵懶的寂靜里。柳玥獨自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，小口咬著便利店買的三明治。窗外籃球場的喧鬧聲潮水般涌來又退去，她不用看也知道，江越肯定又在場上揮汗如雨。那個家伙打球時的樣子就像追逐飛盤的邊牧——純粹到近乎愚蠢的快樂。

"柳玥，"班長陳雨突然出現(xiàn)在桌前，"王老師說可以找江越學(xué)長幫忙海報。"她促狹地眨眨眼，"你們不是連體嬰嗎？"

柳玥的飯團突然噎在喉嚨。連體嬰這個詞讓她想起初二那年的暴雨天，江越背著她蹚過積水，兩個人的校服外套濕漉漉地粘在一起，像某種共生生物。

下午的體育課像一場酷刑。烈日將塑膠跑道烤出刺鼻的焦味，柳玥躲在梧桐樹斑駁的陰影里，把冰鎮(zhèn)礦泉水貼在發(fā)燙的臉頰上。水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(lǐng)時，她突然想起江越說過，人體70%是水分子構(gòu)成的海洋。

"同學(xué)，需要飲料嗎？"

一個陌生男生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，手里拿著瓶青檸味運動飲料。陽光從他背后照射過來，給他輪廓鍍上毛茸茸的金邊。

"我是高一七班林陽。"他笑起來時右臉有個酒窩，"可以加個微信嗎？"

柳玥剛要開口，一個籃球"砰"地砸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，濺起的水泥灰在陽光里形成微型沙塵暴。

"手滑。"

江越像頭獵豹般無聲無息地出現(xiàn)，T恤緊貼在起伏的胸膛上。他彎腰撿球的動作帶著某種攻擊性，發(fā)梢滴落的汗珠在空中劃出閃亮的拋物線。

"學(xué)、學(xué)長好！"林陽的飲料瓶發(fā)出輕微的咔嗒聲。

江越的目光在瓶身和柳玥之間掃了個來回，突然笑了。這個笑容讓柳玥后背發(fā)涼——上次見他這么笑，是把欺負她的男生鎖在廁所隔間里整整兩節(jié)課。

"操場東側(cè)，"江越用球尖點點林陽胸口，"你們班在那邊訓(xùn)練。"

等林陽走遠，柳玥一把拽住江越手腕："你發(fā)什么神經(jīng)？"

"幫你篩選。"江越變魔術(shù)般從褲袋掏出芒果布丁，"那小子上周剛給三個女生遞過飲料。"他說話時喉結(jié)上下滾動，鎖骨凹陷處積著一汪汗水。

柳玥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他右手虎口有道新傷口，血跡已經(jīng)凝固成暗紅色："你手怎么了？"

"野貓抓的。"江越迅速把手藏到背后，卻不小心帶出幾片木屑。在柳玥灼灼的目光下，他終于嘟囔道："...在做東西。"

"什么東西？"

"生日禮物。"江越突然湊近，呼吸帶著薄荷糖的涼意，"提前劇透的話，你要用什么回報我？"

放學(xué)后的圖書館浸泡在金色的夕照里。江越坐在靠窗的位置，面前攤開著《平面設(shè)計法則》。陽光穿過他的發(fā)絲，在桌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，像撒了一把金平糖。

"遲到了二十三分鐘。"他頭也不抬地說，手指輕敲對面椅子。

柳玥剛坐下就被塞了杯芒果奶昔，杯壁凝結(jié)的水珠已經(jīng)被仔細擦干——江越記得她討厭濕漉漉的手感。吸管上甚至細心地撕去了包裝紙的接縫處，因為她總被那個小凸起刮到嘴唇。

"草圖我畫了幾版。"江越翻開素描本，頁角有些泛黃，"考慮到某人的繪畫水平..."

柳玥怔住了。最早的那張草圖標注著七月十五日——暑假剛開始的時候。那個日期下面還畫了顆歪歪扭扭的小芒果，和她小時候在江越課本上畫的如出一轍。

他們討論互補色原理時，夕陽正緩緩西沉。江越講解色彩心理學(xué)的聲音漸漸和記憶里重疊："...紅色會增加焦慮感，就像你那次美術(shù)課畫砸了水彩時的臉色。"

當(dāng)江越湊近修改線條時，柳玥聞到他衣領(lǐng)上陽光的味道，混合著一絲松木的清香。他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扇形的陰影，隨著呼吸輕輕顫動，像蝴蝶瀕死時的翅膀。

"差不多了。"江越伸懶腰時T恤上提，露出一截腰線。柳玥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他腰間有道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——那是小學(xué)時他為她擋下失控的自行車留下的。記憶里的血珠在陽光下呈現(xiàn)出詭異的橙紅色，就像此刻透過芒果奶昔看到的夕陽。

夜色漸濃時，江越突然從書包里取出個胡桃木小盒。打開時合頁發(fā)出輕微的吱呀聲，里面躺著枚櫻花書簽，花瓣薄如蟬翼，葉脈是用某種紅色細線鑲嵌而成的。

"練手作的。"他語氣隨意，耳尖卻泛著可疑的紅暈，"不準嫌棄。"

柳玥接過時，指尖碰到他掌心的繭。那些粗糲的觸感無聲訴說著這個書簽耗費的時光，就像他們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，在年復(fù)一年的雨季里悄悄生長。

"為什么是櫻花？"她輕聲問。

江越正低頭收拾畫具，發(fā)梢垂下來遮住眼睛："去年春天，你說想看京都的櫻花。"他的鉛筆在桌面上滾了半圈，"但某人數(shù)學(xué)沒及格，補習(xí)到櫻花謝了都沒去成。"

柳玥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那次她只是隨口一提，沒想到他記到現(xiàn)在。書簽上的櫻花栩栩如生，仿佛能聞到記憶里的香氣——那年春天他們一起走過的櫻花大道，花瓣落在肩頭輕得像一個不敢說出口的承諾。

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雨。江越把外套罩在兩人頭頂，布料上殘留的洗衣粉香氣混合著雨水的腥甜。柳玥的右肩貼著他的左肩，體溫透過薄薄的校服傳遞，像兩個相互取暖的小動物。

"柳小玥。"江越突然停在櫻花樹下。雨水順著葉片滴落，在他鼻梁上匯成一條透明的小溪。

"嗯？"

"其實我..."

一片花瓣被雨水打落，正好墜在兩人交錯的視線之間。那句話最終消散在九月的雨霧里，像未完成的詩行，像化在舌尖的芒果布丁，甜蜜中帶著微妙的酸澀。

路燈突然亮起來，江越的側(cè)臉在暖光中變得模糊。柳玥想起他六歲那年遞來的第一塊芒果糖，十歲那年為她系上的蝴蝶結(jié)，十五歲暴雨中背著她走過的長街。這些記憶碎片在雨中閃閃發(fā)光，像散落的拼圖，卻始終缺了最關(guān)鍵的一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