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時節(jié),晨霧如一層輕柔且朦朧的薄紗,尚未完全散去,依舊眷戀著武安侯府的每一寸角落。檐角處,圓潤的露珠悄然墜落,敲打著青石板,發(fā)出細碎而清脆的聲響,宛如玉磬輕擊,在寂靜的清晨里回蕩,卻又似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幽謐。
周曉婉靜靜地倚在雕花窗欞前,她緊緊攥著繡帕的指節(jié),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。她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回廊深處,眼底仿佛有兩簇幽暗的火苗在隱隱燃燒。那日,顧建臣將沈南意按在祠堂供桌上的場景,宛如一塊燒得通紅的鐵鉗,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眼底,任憑如何也無法抹去——黑色的衣袍與月白色的綢緞相互絞纏,恰似盤繞的藤蔓,難解難分;鎏金香爐砸落在青磚地面上,那清脆的聲響如同一把尖銳的利刃,瞬間刺穿了她的耳膜;還有沈南意腰間墨玉禁步斷裂時,顧建臣淺藍眸子里陡然跳動的那團暗火。這一切的一切,都如同千萬根細小而尖銳的銀針,每至夜深人靜,便無情地扎向她的心口,令她的心口仿佛被撕裂般的疼痛,血肉模糊。
銅鏡中,清晰地映出她眼底那如同蛛網(wǎng)般交織的血絲,顯得疲憊而又憔悴。一旁的侍女正專注地執(zhí)起螺子黛,小心翼翼地為她細細描繪眉梢。忽然,廊下傳來黃鸝清脆的啾鳴聲,這突如其來的聲響,如同一記重錘,猛地將她從沉思中驚醒。她恍惚地望向鏡中盛裝打扮的自己:烏黑如鴉羽的發(fā)髻間,白玉步搖輕輕顫動,恰似蝴蝶扇動著翅膀,輕盈而優(yōu)美;桃粉色的裙裾上,銀線繡就的并蒂蓮栩栩如生,隨著她微微的呼吸起伏,乍一看,倒真宛如戲文里那端莊嫻雅的侯府主母。然而,當她的指尖輕輕撫過妝奩里那枚灑金庚帖時,“顧建臣”三字上鮮艷刺目的朱砂印鑒,卻好似一把無情的利刃,直直地刺痛了她的雙眼,仿佛在無情地嘲笑她此刻故作鎮(zhèn)定的虛張聲勢。那抹濃烈的朱紅,恰似三日前她從祠堂門縫里偷瞥見的、沈南意唇上被咬破后滲出的血珠,殷紅而刺眼。
晨光初綻,淡淡的金色光輝溫柔地灑落在大地上。周曉婉邁著輕盈卻又略顯沉重的步伐,緩緩踏著沾露的石階,穿過那如月般的洞門。沈南意平日里慣常讀書的臨水亭臺,隱匿在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紫藤花后。遠遠望去,便能瞧見那人斜倚在闌干之上的身影。微風拂過,七重紗衣隨風輕輕揚起,恍惚間,她仿佛又看見了顧建臣的玄鐵令牌勾住對方的腰封,在祠堂那昏黃搖曳的燭火映照下,閃爍出粼粼的波光,恰似毒蛇吐信時鱗片所反射出的冰冷寒光,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。
“沈公子?!敝軙酝裎⑽⑶バ卸Y,裙擺輕輕掃過滿地繽紛的落英。她發(fā)間的茉莉香氣與紫藤那甜膩的氣息相互交融,在空氣中彌漫開來,卻無端地顯露出幾分刻意營造的清雅。亭中的沈南意聽到聲音,緩緩從《南華經(jīng)》中抬起頭來,他那碧色的眼瞳宛如深邃的幽潭,映照著天青色瓷盞里上下浮沉的雨前龍井,眸光流轉(zhuǎn)間,好似寒潭中倒映的冷月,透著一絲清冷與疏離,又仿佛早已料到了此番對峙,神色平靜而淡然。
微風輕輕掠過水面,泛起層層漣漪,也將沈南意那帶著一絲輕蔑的輕嗤聲,緩緩吹散在這悠悠的漣漪之中:“周姑娘這身裝扮,倒真像是戲臺子上正唱著《牡丹亭》的杜麗娘呢。”說著,他的指尖輕輕撫過書頁間夾著的那張?zhí)一ü{,箋上正是三日前顧建臣醉酒之時,信手涂鴉寫下的詩句——“玉樓金闕慵歸去,且插梅花醉洛陽”。那字跡狂放不羈,力透紙背,仿佛還凝著顧建臣指尖殘留的溫熱,每一筆每一劃,都像是在周曉婉的心尖上重重地劃過。
周曉婉只覺喉頭涌起一陣腥甜,像是有一股熱流在喉嚨間翻涌。她不由自主地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試圖以此來壓抑內(nèi)心的憤懣與痛苦。“沈公子與顧公子……”話還未說完,便被玉骨折扇重重敲擊石桌所發(fā)出的清脆聲響硬生生打斷。沈南意緩緩起身,腳踝間銀鈴纏著的紅繩在她耳邊輕輕晃動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,驚得她耳墜上的明珠也跟著一陣亂顫。這時,她才恍然看清,他今日身著新得來的雪狐裘,領(lǐng)口處暗繡的墨竹紋,分明就是那日祠堂里被無情撕碎的半幅浮光錦——斷裂的絲線之上,還隱隱沾著鎏金香爐的點點殘灰,仿佛在訴說著那場激烈沖突的過往。
“姑娘可知,驚帆的馬蹄鐵,乃是用那鎏金香爐熔鑄而成的?”沈南意忽而微微俯身,他的鼻尖幾乎要觸碰到周曉婉那微微顫抖的睫毛,呼吸間,帶著顧建臣平日里慣用的沉水香氣息,幽幽地說道,“就如同前日你送來的合歡香,顧建臣轉(zhuǎn)手便毫不猶豫地丟進了荷花池?!蔽惨糨p輕落在她的耳畔,如同鬼魅的低語,驚得她不由自主地踉蹌后退,繡鞋不經(jīng)意間踩碎了滿地的落花,殘敗的花瓣黏在鞋尖上,宛如點點斑斑的血跡,觸目驚心。
沈南意卻并未就此停下,而是步步緊逼。他那碧色的瞳孔里,流轉(zhuǎn)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奇異光芒,仿佛藏著無盡的神秘與誘惑。他眼尾微微挑起的弧度,恰似狐妖勾魂時的姿態(tài),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魅惑。左眼下那一點朱砂痣,在晨光的映照下,宛如凝固的鮮血,愈發(fā)顯得鮮艷奪目。雪色的狐裘領(lǐng)口不經(jīng)意間滑落,露出他那纖長脖頸上新月形狀的齒痕,在如凝脂般白皙的肌膚上,泛著一抹曖昧的淡紅,恰似雪地里悄然落下的紅梅印記,美得驚心動魄卻又透著一絲旖旎。他的烏發(fā)并未束起,幾縷青絲悠悠垂落在瓷白的鎖骨之上,隨著他的動作,輕輕掃過周曉婉的手背,那股涼意如同蛇信般蜿蜒游走,瞬間激得她脊背一陣生寒。
“或是……”沈南意忽然伸出手,一把執(zhí)起周曉婉的手,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。薄紗之下,心跳聲如擂鼓般劇烈,仿佛要沖破胸膛。周曉婉指尖觸及的肌膚,竟比那雪狐裘還要溫軟細膩,這突如其來的觸感,驚得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,卻被沈南意用如冰玉般的指節(jié)死死扣住腕脈,動彈不得?!奥犅犨@里面,藏著多少你永遠都聽不懂的密語?”掌心之下傳來的規(guī)律震動,竟與顧建臣策馬奔騰時的馬蹄聲驚人地相似,一下又一下,重重地撞擊著她的心房。
周曉婉驚慌失措,倉皇后退,卻不想慌亂間撞翻了石案上的青瓷盞。滾燙的茶湯如洶涌的洪流,猛地潑灑在裙裾之上,瞬間燙出一道道猙獰的水痕?;秀敝g,她仿佛又回到了及笄那年,躲在屏風之后,偷偷窺視顧建臣馴馬的場景——那時的少年,英姿颯爽,揚起馬鞭時,黑色勁裝完美地勾勒出他流暢的腰線,晶瑩的汗珠順著他的喉結(jié)緩緩滾落,淺藍的眸子映照著烈馬高高揚起的鐵蹄,那畫面美得讓人心醉神迷,卻又驚心動魄。而此刻,眼前沈南意脖頸上那醒目的咬痕,卻如同一把無情的利刃,殘忍地將她最后那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,撕得粉碎,宛如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剖開了她精心粉飾的假象。
暮春的風,不知何時,突然變得冷冽刺骨,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,割在人的肌膚上。周曉婉望著沈南意漫不經(jīng)心地撫平狐裘褶皺的模樣,那截如玉雕般精致的腕子從寬大的廣袖中緩緩滑出,腕骨處竟有一圈淡淡的青色指痕,看上去像是被誰在情動之時,情不自禁地狠狠攥住而留下的印記,就宛若雪地之中梅枝上纏繞的荊棘,突兀而又醒目。就在這時,她發(fā)間的白玉簪“叮當”一聲墜落在地,瞬間碎成幾段,閃爍著冰冷的光澤。沈南意的碧色瞳孔在這一刻倏然亮起,眼波流轉(zhuǎn)之間,那朱砂痣愈發(fā)鮮紅奪目,竟比三月里盛開得灼灼的桃花還要艷麗三分——那抹艷色在晨光的映照下,妖冶得如同致命的詛咒,仿佛是從他的骨血深處緩緩滲出的毒,透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卻又心生畏懼的魔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