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順著黑色傘面滑落,陳靜站在墓園入口,機械地與前來吊唁的賓客握手致謝。她的手指冰涼,掌心卻滲著細密的汗珠。父親的黑白照片被雨水打濕了一角,她盯著那個模糊的角落,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被浸得發(fā)脹。
"陳靜?"
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陳靜轉(zhuǎn)身,傘面傾斜,雨水立刻濺濕了她的黑色裙擺。站在她面前的女人穿著剪裁得體的黑色套裝,妝容精致卻不過分,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在陰雨天里依然閃著刺眼的光。
"林小雨?"陳靜的聲音卡在喉嚨里,像一塊沒咽下去的硬糖。
"是我。"林小雨向前一步,猶豫了一下,還是伸手抱住了陳靜。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,是陳靜不認識的品牌,但聞起來很貴。"聽說陳叔叔的事,我馬上訂了機票。"
陳靜僵硬地回抱了一下,鼻腔突然發(fā)酸。十年了。自從高中畢業(yè),林小雨就像她父親當年南下做生意一樣,北上去了北京,從此杳無音信?,F(xiàn)在她站在這里,身上帶著陌生都市的氣息,指尖的觸感卻讓陳靜瞬間回到了十七歲。
"喬安娜也來了。"林小雨松開手,側(cè)身示意。
陳靜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站著的另一個身影。喬安娜撐著一把純黑長柄傘,穿著最簡單的黑色連衣裙,頭發(fā)利落地扎在腦后。與林小雨不同,她沒有任何首飾,連耳洞都沒有。但那雙眼睛——陳靜永遠不會認錯——依然明亮得像是能看透一切。
"靜。"喬安娜走過來,簡短地叫了她的名字,就像高中時每天早晨在校門口等她時一樣。
雨水打在三人之間的地面上,濺起細小的水花。陳靜突然想起高二那年冬天,她們?nèi)齻€擠在一把傘下跑去小賣部買熱奶茶的情景。林小雨總是站在中間,因為她最怕冷;喬安娜負責(zé)撐傘,因為她最高;而陳靜,總是被她們護在最里面。
"進去吧,"陳靜最終只說出這三個字,"儀式要開始了。"
葬禮結(jié)束后,陳靜將兩位十年未見的好友帶回了父親的老宅。房子位于城郊,是典型的九十年代建筑,紅磚墻上爬滿了常春藤??蛷d里擺滿了花圈,空氣中彌漫著百合與菊花的混合氣味,甜膩得讓人頭暈。
"你們坐,我去泡茶。"陳靜說著就要往廚房走。
"我來吧。"喬安娜攔住她,"你知道我不喜歡被人招待。"
林小雨已經(jīng)脫下了外套,露出里面絲質(zhì)的白色襯衫。"我去幫忙,"她對陳靜說,"你休息一會兒。"
陳靜沒有堅持。她癱坐在父親常坐的那把皮椅上,閉上眼睛。耳邊傳來廚房里輕微的響動——喬安娜燒水的聲音,林小雨找茶杯的聲音——這些日常的聲響在空蕩的房子里顯得格外清晰。陳靜突然意識到,自從母親去世后,這棟房子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女性的聲音了。
"你爸爸...是怎么走的?"林小雨端著茶盤回來,輕聲問道。
"心臟病。"陳靜接過茶杯,熱氣氤氳中她看到茶葉在杯底慢慢舒展,"很突然。前一天晚上我們還通了電話,他說下周要回來查賬。"
喬安娜坐在陳靜對面,雙手捧著茶杯:"公司現(xiàn)在怎么樣?"
"一團糟。"陳靜苦笑,"父親把一切都打理得太好,我連財務(wù)章放在哪里都不知道。"
一陣沉默。雨聲從窗外滲進來,填補著三人之間的空白。
"你們呢?"陳靜終于問出這個問題,"這十年...過得怎么樣?"
林小雨和喬安娜交換了一個眼神。陳靜記得這個動作——高中時她們總這樣,在課堂上傳遞只有彼此才懂的信息。
"我先說吧。"林小雨放下茶杯,鉆石戒指在杯沿上輕輕一磕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,"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去了投行,認識了現(xiàn)在的丈夫,結(jié)婚三年了。"
"恭喜。"陳靜說,然后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并不像祝福。
林小雨搖搖頭:"沒什么好恭喜的。他在外面有人了,我這次回來,也是想...靜一靜。"
陳靜驚訝地看著她。記憶中的林小雨總是陽光燦爛的,是三人中最會撒嬌的一個?,F(xiàn)在她談?wù)撟约旱幕橐鑫C時,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。
"我考了律師執(zhí)照,"喬安娜接上話題,似乎急于轉(zhuǎn)移注意力,"現(xiàn)在在上海一家律所工作。"
"合伙人?"陳靜問。
喬安娜搖頭:"還不是。女律師要爬到那個位置...比男同事難得多。"
陳靜注意到她說這話時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左腕,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——高中時喬安娜為了阻止父母離婚,曾經(jīng)用美工刀劃過自己的手腕。當時是陳靜和林小雨輪流在醫(yī)院守了她三天三夜。
"你們還記得嗎,"陳靜突然說,"高二那年,我們?nèi)齻€在操場邊的那棵梧桐樹下發(fā)過誓?"
林小雨的眼睛亮了起來:"記得。我們說無論發(fā)生什么,永遠是最好的朋友。"
"還說等三十歲的時候要一起開一家店,"喬安娜補充道,"你要賣你設(shè)計的衣服,小雨負責(zé)管賬,我處理法律問題。"
三人不約而同地笑了。陳靜感到一陣溫暖的刺痛——那些年少時的夢想,如今聽起來多么天真又美好。
"我其實...一直想聯(lián)系你們。"林小雨低頭看著自己的戒指,"但每次拿起電話,又不知道該說什么。十年時間太長了,我怕...我們已經(jīng)不是彼此認識的那個人了。"
喬安娜突然站起身,走到陳靜父親的書架前。她的手指劃過那些厚重的賬本和法律書籍,最終停在一張照片前——那是高中畢業(yè)時三人的合影,裝在簡單的木質(zhì)相框里。
"陳叔叔一直留著這個。"喬安娜輕聲說。
陳靜走過去,看著照片中三個穿著校服的女孩,她們摟著彼此的肩膀,笑容明亮得刺眼。她記得拍照那天,林小雨因為即將分別哭紅了鼻子,喬安娜罕見地允許她們在自己臉上涂了腮紅,而她自己——陳靜幾乎認不出照片里那個眼神堅定的女孩了。
"我累了。"陳靜突然說,"不是今天...是這十年。父親希望我繼承公司,我就放棄了設(shè)計學(xué)院的offer;他希望我早點結(jié)婚,我就和董事長的兒子約會...現(xiàn)在他走了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。"
林小雨走到她身邊,輕輕握住她的手:"至少你還有公司,有根基。我在北京那幾年,每天醒來都要確認自己是誰——是那個從南方小城來的林小雨,還是投行精英Linda Lin?"
"而我,"喬安娜苦笑,"一直在證明女人也能成為頂尖律師,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這個游戲規(guī)則從一開始就不是為我們制定的。"
三人的手不知不覺握在了一起,就像高中時每次其中一人遇到困難時那樣。陳靜感到一股暖流從指尖蔓延到心臟——原來時間并沒有完全奪走她們之間的默契。
"我們今晚喝一杯吧,"陳靜提議,"像高三畢業(yè)那天一樣。"
林小雨笑著抹去眼角的淚水:"我記得那天你喝了兩杯啤酒就吐了。"
"而你,"喬安娜指著林小雨,"抱著班主任哭訴你暗戀了三年的班長。"
三人笑作一團,笑聲在肅穆的靈堂里顯得格格不入?yún)s又恰如其分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,一縷夕陽穿透云層,斜斜地照在那張畢業(yè)照上,為三個年輕的臉龐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。
陳靜突然明白,父親將這張照片放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,或許正是希望有一天,她們能像現(xiàn)在這樣,重新找回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