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書房的落地窗上,留下道道蜿蜒猙獰的水痕。窗外,丁家花園里精心修剪過的昂貴花木,在狂風(fēng)中扭曲著倒伏,一片狼藉,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反復(fù)蹂躪。嚴(yán)浩翔背對著那片混亂,手中薄薄的信紙卻比窗外的風(fēng)暴更猛烈地撕扯著他。
那是他親生父親留下的遺書。字跡早已被歲月侵蝕得模糊,但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他心上。他指尖冰涼,幾乎握不住這張輕飄飄的紙。原來……是這樣。
原來丁家,他恭敬喚了二十年“父親”的那個人,他小心翼翼仰望、試圖融入的豪門,是吞噬他真正血脈的兇手。他父親傾注心血的公司,不是意外破產(chǎn),而是被丁父精心設(shè)計的陷阱一口吞下,連皮帶骨。而他嚴(yán)浩翔,這個被“仁慈”收養(yǎng)的遺孤,不過是丁家粉飾門庭、順便牽制某些心懷不滿舊人的一枚活棋。
空氣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銀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被擠壓的鈍痛。嚴(yán)浩翔猛地閉上眼,試圖將那信紙上每一個字、每一筆指控都從腦中剜去??赡切┳志湓缫鸦癁槎旧撸梢е纳窠?jīng)。書桌上,那個象征丁家權(quán)力核心的玉石鎮(zhèn)紙,在慘白的閃電光芒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,像一只嘲弄的眼睛。
他跌撞著后退一步,脊背重重撞在堅硬冰冷的書架上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書架微微搖晃,一本厚重的精裝書滑落下來,“啪”地一聲砸在地毯上,如同敲響了喪鐘。
他必須離開這里。立刻。否則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,砸碎眼前這虛偽的一切。他幾乎是踉蹌著沖出書房,穿過丁家那空曠得足以吞噬所有聲音的、燈火通明的走廊。名貴的油畫在壁燈下閃爍著虛假的暖光,每一幅都像一張無聲譏諷的臉。腳下昂貴的手工地毯吸走了腳步聲,卻吸不走他胸腔里那顆快要爆炸的心臟。
剛轉(zhuǎn)過回廊的拐角,一股濃烈的、令人作嘔的酒氣猛地撞了上來。嚴(yán)浩翔猝不及防,肩膀被狠狠撞得一歪,整個人幾乎站立不穩(wěn)。
“誰他媽不長眼……”一個含糊又傲慢的聲音響起,帶著濃重的醉意。
嚴(yán)浩翔抬起頭,撞進了一雙熟悉的、此刻卻蒙著厚厚酒霧的眼睛里——丁程鑫。丁家真正的太子爺。他站在嚴(yán)浩翔面前,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敞開著領(lǐng)口,領(lǐng)帶歪斜,頭發(fā)凌亂,臉上是不正常的潮紅,眼神渾濁而充滿毫不掩飾的厭煩。
“是你?”丁程鑫看清是他,嘴角扯出一個刻薄至極的弧度,眼神里淬滿了冰渣,“呵,我當(dāng)是誰擋道呢……原來是條喪家犬?!?/p>
那四個字,像淬了毒的針,精準(zhǔn)無比地刺穿了嚴(yán)浩翔緊繃到極致的神經(jīng)。喪家犬……他剛剛讀到的遺書里,父親在絕境中寫下“浩翔,爸爸對不起你,讓你成了沒家的孩子”時,字跡被淚水暈開的痕跡還歷歷在目。而現(xiàn)在,這個仇人的兒子,用最輕蔑的姿態(tài),將這個詞狠狠砸在他臉上。
嚴(yán)浩翔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,又在下一秒凍結(jié)成冰。他死死盯著丁程鑫那張因酒精和傲慢而扭曲的臉,攥緊的拳頭在身側(cè)無法控制地顫抖著,指甲深深陷進掌心,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。走廊頂燈的光線刺眼地打下來,將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照得如同鬼魅。
丁程鑫似乎很滿意看到他這副樣子,嗤笑一聲,身體歪斜地向前湊近,帶著濃郁酒氣的呼吸幾乎噴到嚴(yán)浩翔臉上,聲音壓得極低,卻字字清晰如刀:“怎么?不服氣?你這種……靠著我們家施舍才能活下來的野種,也配用那種眼神看我?”他伸出手指,帶著侮辱性地想要戳向嚴(yán)浩翔的胸口,“認清你自己的位置,嚴(yán)浩翔。你就是丁家養(yǎng)的一條……”
“野種”兩個字尚未出口,嚴(yán)浩翔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,“錚”地一聲,徹底崩斷了。
沒有怒吼,沒有爭辯。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在那一刻被抽離。嚴(yán)浩翔猛地抬手,動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殘影,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戾,狠狠攥住了丁程鑫指向他的那只手腕!力道之大,骨骼都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。
丁程鑫吃痛,醉眼朦朧中閃過一絲錯愕和暴怒:“你……你他媽敢……”
嚴(yán)浩翔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。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,雙眼赤紅,里面翻涌著被遺書和丁程鑫的侮辱點燃的滔天恨意。他不再看丁程鑫那張臉,猛地發(fā)力,幾乎是拖著掙扎怒罵的丁程鑫,轉(zhuǎn)身就朝樓下玄關(guān)沖去。動作粗暴,毫不留情,丁程鑫幾次踉蹌,昂貴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發(fā)出刺耳的刮擦聲。
“嚴(yán)浩翔!你瘋了?!放開我!你這條瘋狗!”丁程鑫的怒罵在空曠的別墅里回蕩,卻被外面更加狂暴的雨聲輕易吞噬。
嚴(yán)浩翔充耳不聞。他只有一個念頭:離開!帶他走!讓丁家付出代價!他粗暴地將還在掙扎咒罵的丁程鑫塞進他那輛黑色跑車的副駕駛,用力甩上車門。自己則迅速繞到駕駛座,拉開車門,重重坐了進去。
引擎發(fā)出一聲低沉的咆哮,如同猛獸蘇醒。跑車沖出丁家那扇沉重的雕花鐵門,瞬間一頭扎進了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。車燈的光柱在密集的雨簾里顯得如此微弱,只能照亮前方幾米不斷被雨水沖刷的扭曲路面。
車廂內(nèi)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濃重的酒氣。丁程鑫似乎被剛才的拉扯消耗了體力,又或者酒精終于完全上頭,他癱在副駕駛上,頭歪向車窗,閉著眼,呼吸粗重,嘴里還在含混不清地嘟囔著什么,偶爾蹦出幾個充滿惡意的字眼。
嚴(yán)浩翔雙手死死握著方向盤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出森然的青白色。雨水瘋狂地砸在擋風(fēng)玻璃上,雨刮器開到最大檔位,發(fā)出急促而單調(diào)的“唰——唰——”聲,像垂死的掙扎,卻依然無法清晰地掃開那厚重的雨簾。前方的路在昏黃的車燈和密集的雨水雙重作用下,模糊、扭曲,如同通往地獄的幻境。
那些遺書上的字句,父親當(dāng)年走投無路的絕望,丁父那張道貌岸然的臉,丁程鑫那句“野種”的輕蔑……所有畫面和聲音在他腦海里瘋狂地旋轉(zhuǎn)、沖撞,最終匯聚成一片足以毀滅一切的猩紅。
一個急轉(zhuǎn)彎后,前方出現(xiàn)一條分岔路。左邊是通往市區(qū)的寬闊公路,右邊,是一條通往廢棄碼頭、年久失修的窄路。碼頭的盡頭,是漆黑冰冷、吞噬一切的海水。
恨意如同巖漿般在血管里奔涌咆哮。憑什么?憑什么丁家可以高高在上?憑什么他丁程鑫可以肆意踐踏他的尊嚴(yán)?憑什么他父親要含恨而死,而仇人卻能安享富貴榮華?
“丁家……”嚴(yán)浩翔的喉嚨里滾出野獸般低沉的嘶吼,帶著刻骨的怨毒,“都該死!”
就在車子即將駛過岔路口的瞬間,在丁程鑫含糊不清的咒罵背景音里,嚴(yán)浩翔眼中最后一絲屬于人的溫度徹底熄滅,只剩下瘋狂和毀滅的冰冷。他猛地一咬牙,雙手爆發(fā)出全身的力氣,狠狠將方向盤向右打去!動作決絕,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!
車身在濕滑的路面上發(fā)出一聲刺耳的尖叫,輪胎摩擦著地面,瞬間失去了所有抓地力,失控地朝著右邊那條荒廢的窄路沖去!如同離弦之箭,射向黑暗的深淵!
劇烈的撞擊!金屬扭曲、玻璃爆裂的恐怖聲響撕破了雨夜!世界瞬間天旋地轉(zhuǎn)!
嚴(yán)浩翔最后的意識里,是擋風(fēng)玻璃蛛網(wǎng)般炸開的裂痕,是巨大的沖擊力擠壓著胸腔的窒息感,是身體被拋離、撞上堅硬物體的劇痛,還有……一片溫?zé)岬摹еF銹味的液體濺上他臉頰的黏膩感……
黑暗,帶著海水的腥咸和血腥氣,洶涌而來,將他徹底吞沒。
消毒水的味道,冰冷、刺鼻,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。白熾燈管的光線慘白得晃眼,落在眼皮上,帶來一陣沉重的酸澀感。
嚴(yán)浩翔艱難地撐開眼皮。視野從模糊的重影,一點點艱難地聚焦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醫(yī)院病房那低矮的、毫無生氣的白色天花板。他試著動了一下,全身立刻傳來散架般的劇痛,尤其是頭部,像被重錘反復(fù)敲打過,悶痛伴隨著陣陣眩暈。
記憶混亂而破碎,如同被打碎的鏡子。暴雨……遺書……丁程鑫刻薄的臉……失控的方向盤……刺耳的撞擊聲……還有那飛濺到臉上的溫?zé)嵋后w……
丁程鑫!
這個名字像一道電流猛地擊中了他,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。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,牽扯到身上的傷處,疼得倒抽一口冷氣。
“浩翔少爺,您醒了?”一個熟悉而帶著焦急的聲音在旁邊響起。是丁家的老管家福伯,他正守在床邊,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擔(dān)憂和疲憊,眼底有著明顯的紅血絲。“謝天謝地!您感覺怎么樣?頭還暈嗎?”
嚴(yán)浩翔沒心思回答福伯的問題,他的目光急切地在病房里搜尋,聲音因為干澀和虛弱而沙?。骸八〕迢文??” 問出這個名字時,他喉嚨發(fā)緊,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,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、混雜著恐懼和某種隱秘期待的情緒。
“大少爺……他在隔壁重癥監(jiān)護室?!?/p>
福伯的聲音低了下去,帶著沉重的憂慮,“情況……不太好。腦部受到嚴(yán)重撞擊,一直昏迷著,醫(yī)生說要觀察四十八小時……”
重癥監(jiān)護室?昏迷?觀察四十八小時?嚴(yán)浩翔的心猛地一沉,像墜入了冰窟。他當(dāng)時……是真的想要他死嗎?那飛濺的溫?zé)帷嵌〕迢蔚难?/p>
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,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。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聲音盡量平穩(wěn):“我……我想去看看他?!?/p>
福伯猶豫了一下,看著嚴(yán)浩翔蒼白的臉色和身上纏著的繃帶,最終還是點了點頭:“好,我扶您過去。您小心點?!?/p>
在福伯的攙扶下,嚴(yán)浩翔忍著劇痛,腳步虛浮地挪到了隔壁重癥監(jiān)護室巨大的玻璃窗外。隔著冰冷的玻璃,他看到了里面的情景。
丁程鑫躺在病床上,身上連著各種復(fù)雜的儀器管線,發(fā)出規(guī)律而單調(diào)的滴滴聲。他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,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,嘴唇也失去了血色。那張總是帶著傲慢和不耐煩的臉,此刻只剩下脆弱的平靜,像一個易碎的瓷娃娃。心電監(jiān)護儀屏幕上跳動的綠色曲線,是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生命跡象。
嚴(yán)浩翔的手下意識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復(fù)雜的情緒如同藤蔓,瞬間將他緊緊纏繞。是恨意嗎?是的,那恨意并未消失,反而因為眼前這脆弱的一幕而變得更加尖銳。是……愧疚?不,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。丁家欠他的,丁程鑫欠他的!他只是……只是……
就在這時,病床上的人,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。
嚴(yán)浩翔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。他屏住呼吸,眼睛死死盯住丁程鑫的臉。
那雙緊閉的眼睛,在眼瞼下緩緩地轉(zhuǎn)動了幾下,然后,極其緩慢地、一點一點地,睜開了。
那是一雙極其茫然的眼睛,如同初生的嬰兒,找不到任何焦點。空洞地對著慘白的天花板,沒有任何情緒,沒有任何記憶的痕跡。
守在床邊的護士立刻發(fā)現(xiàn)了,驚喜地按下了呼叫鈴,醫(yī)生很快匆匆趕來。
嚴(yán)浩翔的心跳如擂鼓,他推開福伯試圖阻攔的手,幾乎是撞開了重癥監(jiān)護室的門,踉蹌著沖到病床邊。他急切地俯下身,目光緊緊鎖住丁程鑫那雙剛剛睜開、還盛滿迷茫的眼睛。
“丁程鑫?”他試探地、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叫了一聲。
那雙茫然的眼睛終于轉(zhuǎn)動了一下,極其緩慢地聚焦在他臉上。那眼神里,帶著全然的陌生和一絲孩子般的困惑。丁程鑫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,干裂的唇瓣摩擦著,發(fā)出極其微弱、沙啞的聲音:
“你……是誰?”